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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的荣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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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50年后,江南造船厂搬迁,厂房成为世博会的一部分。发源于晚清的复兴梦想,借助这个喧嚣的时代获得重生。
  
  自强之道
  咸丰十年岁末,朔风似乎比往年更为凌厉。曾国藩命人将军帐的门窗尽量堵严实一些,炉子烧得再旺一些。这位已届知天命之年的重臣已被擢为两江总督,这几天正与太平军西征的主力鏖战。偶尔得闲,也不忘思索救亡图存之策。
  汉臣们关于海防与塞防之争的奏折如雪片般飞向深宫,但他还是决意重拾林则徐所谓“海疆长久之计”。他略一思忖,落笔如飞:“目前资夷力以助剿济运,得以纾一时之忧;将来师夷智以造炮制船,尤可期永远之利。”曾国藩显然对这一说法非常满意,同时却又不免隐隐担忧,不知上头会不会记恨他不愿出兵勤王而将这样的洞见束之高阁呢?或许这些句子曾短暂地打动了咸丰皇帝,又或许在热河行宫避祸的皇帝根本无心阅读这本奏折,它根本就与其他奏折的有着同样的命运,纯熟孤芳自赏,并没有立即获得褒奖。
  面对波云诡谲的世界,中国的大臣们依然沉迷于精妙的章句艺术和婉转的自我安慰,无人能为退敌想出实际的对策。睿智如曾国藩,也依然对于海洋怀着敬畏与恐惧。他对海洋寄予的希望,一如眼前的烛火般令人捉摸不定,却又从未熄灭。
  攻克太平军重镇安庆之后,曾国藩设想的安庆内军械所作为近代第一家军工厂,终于获批成立。枪炮的问题暂时得以解决,但自行研发船只还是未知数。枪炮只能让陆地上的敌人屈服,却对海上霸主无能为力。这不是曾国藩想要的结果。
  一日,安庆城下泊着一艘洋船待价而沽。曾国藩得到消息之后立刻登船检阅,发现“无一物不工致”,大加赞叹,同时也为国内船只的软弱无力感到不甘。当夜,他奋笔疾书,回顾国人在洋人面前的委曲求全和束手无策,“曲固罪也,直亦罪业,怨之罪也,德之亦罪也”,深感愤懑,感叹真正的自强之道乃是“以学船炮为下手功夫”。遂任命幕僚徐寿、华蘅芳任工程师,苦心钻研三年,终于造出了中国历史上第一艘火轮船“黄鹄号”。站在这艘长不过3尺、时速不超过30华里的小船的甲板上御风破浪,两鬓斑白的曾国藩回想起当年登上的那艘洋船,感慨不已。此刻,他最大的期待,就是赴美采购制船机器的容闳能早日归来,助他一臂之力,兴建真正的轮船工厂。
  向洋人借力打力,剿灭内患,无疑是驱狼引虎。曾国藩们并不是不知道,用一种较为轻易的胜利去掩饰外交上更大的屈辱,无疑是另一种投机取巧,但不管理由如何,目的总算是达到了。中国已经有那么一部分人,继承了林则徐和魏源等人对于国事的洞见,开始学会在明哲保身的同时师夷长技,希望得以在时代的疾风骤雨中站稳脚跟。经世致用的洋务对彼时水深火热的中国,意味着一条全新的路,不管是支持者还是反对者,所有人的内心似乎都隐隐感觉到,在没有其他选择的情况下,也许冒险能带来重生。
  
  江南制造
  1862年,与曾国藩一同登上那艘洋船的,还有李鸿章。
  当年的惊鸿一瞥,似乎从此具有了无限的力量,督促着李鸿章与恩师曾国藩共克时艰,同气相呼。他积极参与洋务,邀请专家仿制西洋范式,兴建了上海洋炮局。“黄鹄号”成功的消息激励着他,而资金、器械和技术的短缺同样使他望船兴叹。
  3年后,种种偶然推搡着被重视却因种种原因被搁置的理想,穿越了历史的帷幕。
  这一年春天,容闳归国。他没有让曾国藩失望,带回来一百多种与造船有关的机器。美国之行,他目睹了南北战争的爆发,更加感到中国国运的衰弱。咸丰十年出逃的中国皇帝早已病逝,而同年当选的林肯总统却使美利坚改换新颜,跻身强国之列。历史在这一刻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如果中国人能俯视大地,不难发现,东方强国已然褪色。在无穷无尽的黑夜里,在洋人步步紧逼的枪口面前,强国固然是一种梦想,但每一个人都愿它灿若星辰。任何一丝希望都能让濒临末路的中国人重燃斗志。
  这一年初夏,上海虹口的美商旗记铁厂有意出售,李鸿章听闻此厂能造大小轮船和枪炮,当机立断,筹措资金,通过丁日昌买下工厂,与已有的洋炮局合并,并起名为“江南制造总局”,以示和洋人工厂的区别。
  曾国藩为了表示对爱徒的支持,将容闳所采购的机器悉数转给江南制造总局,并上奏请求将上海关税的十分之一拨给江南制造总局,另拨十分之一用于湘军灭捻,后来,还特意将后者也归李鸿章调度,用以补充制造局的经费。考虑到虹口厂址有限,曾国藩还建议李鸿章在城南的高昌庙购地70亩,用于工厂的搬迁与扩建。多少人多少年来累积的激情与梦想,都被倾注在江南制造总局的事业之中。像是为了弥补那些凭空错过的岁月,李鸿章以加倍的热情投入到研发和制造之中,先后建成机器厂、汽炉厂、铸钢铁厂、木工厂、熟铁厂、洋枪楼、库房、煤栈、工务所、文案房、轮船厂、船务等,工厂内钢铁锻造声、机械发动声日夜不息,在美国传教士丁韪良的眼里,“局中制造,灿然可观。其于富强之道不甚伟哉!”
  在曾国藩登上洋船6年后,他终于登上了中国人自己制造的第一艘真正的近代化火轮船,船长18.5尺,宽2.7丈,最高时速可达120华里,载重600吨。船名为“恬吉号”,是曾国藩定的名字,寓意“四海波恬,厂务安吉”。试航时,船头插有一面艳黄色龙旗,从黄浦江畔出发,过吴淞口,由铜沙直出大洋至舟山而返,轰动一时。试航成功之后再驶向南京下关,接曾国藩上船视察。时为金秋十月,曾国藩触目所及,沿途景色虽平凡如常,但无不称心如意。两天后,他上了一道奏折向慈禧汇报造船的成果。慈禧夸奖他“不动声色,从容集事……举重若轻,深勘嘉赏”。在保守派的猜忌与抨击下,曾国藩和李鸿章都选择了沉默,用事实来说明洋务的可行性。在江南制造总局落成10年间,一共造船6艘,除了改名为“惠吉”的“恬吉”之外,还有“操江”、“测海”、“威靖”、“海安”、“驭远”等,清人对新兴海洋事业寄予的希望,从这些船名之中就可见一斑。
  造船的工艺异常复杂,即便是在当时造船业发达的国家,从研制成功到批量生产也需要大量时间。尽管当时国内的技术可以用从无到有、突飞猛进来形容,但这个气数将尽的王朝根本没有耐心来培育一支属于自己的海军。江南制造总局造出的几艘船,均用于沿海“防盗”,或用于运送高级官员,没有在作战中发挥作用。李鸿章内心也清楚,“各船虽系自造,而大宗料物无非购自外洋,制造工作亦系洋匠主持,与购买外洋船只略同”。与其这样,还不如直接向国外购买来得更快。
  曾国藩病逝,捻军既灭,湘军即散,淮军的存在使满清贵族寝食难安,对于耗费巨大的造船事业,李鸿章已无心恋战,此时他更急需一支现代化的水师来巩固自己在政治上的地位。从下定决心设局造船“靖内匪,御外辱”,到最终向洋人伸手购置军舰并上奏请求饬令停造轮船,时光已经过去将近二十年。人生的前20年可以树立理想积累决心,入世已深之后的20年,注定只能磨光一个人的斗志,直至其向现实妥协。1895年甲午一役,所谓“亚洲第一海军”北洋水师的覆灭,不是李鸿章一个人的悲剧,而是整个时代的悲剧。它以一种更为激烈的阵痛,召唤着新旧更迭,重振河山。
  随即是光绪维新的回光返照,光凭有聪慧的头脑无法来支撑业已腐烂的躯壳。一个气数殆尽的王朝,将最后一击用来“靖内匪”,又谈何“御外辱”。十余年后,千疮百孔的清朝终于瘫倒在地,宣统三年成为两百多年王朝的句点。而此时,曾经满怀理想、被誉为“东方俾斯麦”的李鸿章,已经去世整整10年。
  李鸿章曾经呕心沥血躬身亲为的江南制造总局,已经实现船局分家,原有的船坞改名为“江南造船所”。1918年,江南造船所接到一封来自美国政府的订单。第一次世界大战引发军备竞赛,野心勃勃的美国也跃跃欲试,政府曾拟定建造1000万吨远程运输商船的庞大计划,因为国内来不及制造,除委托日本各造船厂代造一部分船舰之外,还要上海美国领事馆商请江南造船所代为赶造运输舰4艘。北洋政府怀着愉悦的心情接受了这份中国造船业有史以来的最大订单。两年后,4艘万吨级木甲运输舰完工交货,满载排水量14750吨,马力3000匹。落后挨打之国,船舰进口之国,却反向强国输出万吨巨舰,震惊世界造船业。

  真是一个辛辣的嘲讽。中国人对于海洋的理想与几十年来的卧薪尝胆,最终换来的成功却是为他人做嫁衣。
  
  再见理想
  150年后,为了给世博让路,江南造船厂整体搬迁,旧厂房被改造成世博浦西“三大馆”――世博博物馆、综艺大厅和文明馆。各国企业馆和城市最佳实践区,穿插在李鸿章们的梦想之间。曾经盘桓在城市中无人问津的陈旧厂房,突然被镀上了一层生命的光泽。
  江南造船厂的再造,不难看出德国鲁尔的影子。
  鲁尔曾以煤矿和钢铁工业遐迩闻名,风光了150年,却在接踵而至的廉价石油竞争、煤业危机和钢铁危机面前步履蹒跚,摇摇欲坠。重工业的畸形发展掏空了城镇的环境,在轰轰烈烈的工业化进程之后,随之而来的是异常惨烈的逆工业化浪潮。当鲁尔失去竞争力之际,人们就如同逐水而居的牛羊,无情地抛弃了日渐凋敝的煤矿和工厂,转而寻觅水草丰美的新大陆。
  目睹着繁华溃散,德国人开始反思。工业遗迹横尸遍野,然而他们并没有选择彻底清除或是完全重建,而是选择综合性开发战略,将逆工业化的劣势转化成区域经济发展的优势。区域性一体化规划,机械化和技术化改造,经济和产业结构调整,优化资源配置……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德国用亲身经历诠释出这些如今在中国耳熟能详的词汇。矿井不再是杂草疯长的无人区,钢铁铸造厂不再是令人掩鼻而过的废墟,旧仓库不再萦绕着霉味,它们华丽变身为汽车厂、博物馆和生态公园。原本即将沦为废都的城市,其实拥有着创造新世界所具有的一切条件。人们又回来了。
  大自然并没有对趋利避祸的人们怀恨在心,而是像人们翻新路面那样弥合着文明的伤痛。昔日锻炼钢铁的电闪雷鸣逐渐被新生的喧闹所取代,废弃的铁路边,建筑物的裂缝里,甚至是只有一丝阳光射入的矿石仓库内,绿色开始萌芽,三百多种植物也像人们一样,回家了。
  2010年年初,鲁尔区的埃森市被评为欧洲文化之都。这个欧洲昔日最大的工业区,成了德国最大的休闲体验公园。德国先后有3处工业遗迹被评为“世界文化遗产”。巨大的钢铁管接上霓虹,就变身为奢华的艺术装置,连通欧洲动脉,开始新一轮的强劲跃动。
  只要信念还在,城市就会不死。
  150年前,江南造船厂曾是“拿来主义”的产物;150年后,对江南造船厂的世博化改造,再度寄生于舶来的理念。对于现代城市、现代商业这些词汇,中国人总是满腹憧憬又满怀敬畏,现代化就像一个梦,触手可及而又遥不可及。只不过,谁也没有料到,最终出来承担撬动这个时代杠杆支点的,竟然是已经几乎被人们遗忘了的江南造船厂,它如此熨帖地贯通在中国人追寻现代化的道路上,它在今日所能释放的能量,或许比150年前还要巨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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