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颍水与首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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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片单调的暮色沉沉的土地,似乎也正在填埋我心底的疑问:我们听不清的那个回声究竟是什么?箕子、微子和叔齐这样的名字,似乎过度遥远又过分熟悉。它们有什么样的魅力,让我们和唐代诗人一样难于忘怀?
  公元696年残冬,中原人流涌动,女皇武则天前往嵩山封禅。
  有个被通缉的逃犯避开大路,昼伏夜行来到颍水之畔。
  颍水环绕孤岛,岛上有一座低矮的墓穴。来人进入墓室,昏暗油灯下,只见一张床和一具偃卧的形骸。
  这具形骸睁开了眼睛,大惊失色。
  “真的是你?当年长安一别,你执意前往扬州投奔义军,传说早已死于乱兵,是你的魂魄来探望我么?”
  “不用管我是生人或魂魄,我们不是处在墓中么?外面世道如此显赫,新皇正在嵩山封禅。众人争先恐后献诗作赋,你却甘心自我埋葬了。”
  “离开长安后,我早已残废,与改朝换代有何关联?你不是早就明白么,从一开始,我们就与庆典或庙堂无关。我们是体制的边缘人,流放于山巅水涯,发出不合时宜的声音。”
  这是我想象中骆宾王和卢照邻的对答,在唐诗故事的一个场景里。当时,“F4”(后世称“初唐四杰”)的长安冶游已成青春记忆,王勃落水,杨炯早逝。卢照邻炼丹致残,在许由隐居的颍水畔为自己造了“活死人墓”。骆宾王参加反叛女皇的徐敬业部队,兵败后下落不明。
  这次特殊的重逢里,两人对话间提到的不只是在颍水对岸箕山隐居的许由和巢父,也有不远处首阳山上不食周粟而死的伯夷。还有名字事迹似有巧合,在周王灭商之际远走朝鲜的箕子。
  这些人名和地名自古相传,沉积在幅员千里的河南地面上。在卢照邻和骆宾王的时代,首阳山的确切位置已不可考。上古居于“四渎”的济水,到李贺的诗句里尚保留着独立的清洁品格,实际已被黄河反复无常的改道雍塞。前代才子司马相如和枚乘作赋的粱园,阮籍登临尚可闻箫管遗音,李自、高适、杜甫同游时只剩吹台遗迹。
  二十世纪之末,我上学乘坐的火车经过河南,原野笼罩雾霭,远近一处处的浑圆丛林,使人奠名地担心走失。有时见到凝固的浓烟,贴于地面延绵几公里,似乎远古的线索。我想当初骆宾王前往扬州循着怎样的路径?是顺颍水而下吗?
  在骆宾王叛逃的年代。那片土地已经填埋了足够多的历史,但颍水的线路尚清晰,沿途皆可洗灌身心。这也是李白不满足于许由只是洗耳的原因。
  世纪末的火车经过的颍水,已成向淮河排污的水道。暗访的新华社记者描述“数十米宽的河面,水色一体,黄黑如酱油,不舍昼夜流去。”孩子们面对“水是什么颜色”的课堂提问,回答是“黑色”的。
  它已经不可能像李白希望的那样,不分前后地接纳诗人们归来。
  铁路线上有一个叫首阳的小站。虽然这并非一定是采薇的确切地点,却意味着这里像其他叫首阳的地方一样开发了伯夷园。民族主义者们在宣扬箕子对于朝鲜半岛开化的功绩,并不关心他当初出走,是源自何种忧伤与坚持。卢照邻在墓穴里倾听的回声,当代已经变得不可辨认。
  因为历史被变动了太多次,填埋了太多层,表面看去这里没有历史。在北京地铁里的乞讨者,困窘于他们的家乡口音和名声。近年出版的书籍《墓碑》和名为《血祸》的调查报告,记载了这片土地当代命运的幽暗。
  这片单调的暮色沉沉的土地,似乎也正在填埋我心底的疑问:我们听不清的那个回声究竟是什么?箕子、微子和叔齐这样的名字,似乎过度遥远又过分熟悉。它们有什么样的魅力。让我们和唐代诗人一样难于忘怀?
  将近三千一百年前的那个时刻,这片土地其实发生了很多故事,并不逊色于后人称颂的圣人和弟子们的传奇。八百诸侯的盟军向朝歌进发之时,有两个手无寸铁的士人也出发了。他们拦住周王的马头,告诉他以暴易暴的道理。失败后他们自我流放,拒绝在新政权下进食生活。国都陷落之际。殷商的三位大夫接受了各自的命运。比干剖心,微子佯狂。箕子放逐于箕山中著述,为新朝提供避免暴政的经典,随后投身下一次等同于死别的放逐。
  相比于族长时代的许由和巢父,伯夷或箕子被逐渐成型的极权逻辑推到了绝境――依附,或者死亡。士大夫传统产生的第一天,就面临着两难选择。
  卢照邻在颍水之旁自造坟墓的时候,感到的尽是这样的两难――高宗时任用善于办事的能吏,自己却是儒生;武则天依靠来俊臣式的严刑峻法,自己却倾心黄老,不能像好朋友杨炯一样与时俱进;眼下坐稳了皇位封禅嵩山,摆出求贤的姿态,自己却手足残废彻底无缘。年少时奔波过的长安大道和终南捷径。到头来都走不通,只剩下一个自我放逐的姿态,倒不如好友的索性反叛。
  墓中的会见之后,卢照邻终究自投颍水,有人说这是追随了骆宾王的方式。虽然如此,他们只是作为诗人在关于唐代的想象中流传下来。
  这项荣誉,不知是否他们本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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