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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沈从文湘西系列小说的生态哲学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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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摘要]在湘西系列小说中,沈从文从本于自然、回归自然的生态哲学思想高度,把对自然、人性、社会和谐之美的追寻和探索作为贯穿于整个创作中的主线,审视资本主义工业文明对乡土中国的冲击,批判过分注重物质发展所造成的人性异化,提出“人与自然契合”的生存状态是最理想的“人生形式”,彰显独特的个性魅力。
  [关键词]沈从文;湘西小说;自然;人性;社会和谐;生态哲学
  [中图分类号]I206.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1763(2009)01-0097-04
  
  20世纪二三十年代,随着人类对当今生态危机进行哲学层面上的反思,在文坛上出现一种与现代工业文明价值观迥然不同的崭新的自然生态价值理念,即生态哲学。它倡导宇宙、自然和人类社会所具有的内在均等价值以及有机统一关系,致力于建构人与人、人与自然之间相互理解、和谐共处与发展生态关系,以达到人与自然的协调发展。
  在这股思潮中,沈从文无疑是具有代表性的作家之一,在他所描绘的孕育着和谐与神奇的自然影像中,所塑造的美轮美奂的人物形象身上,所构建的充满诗情画意的小说意境里,都显现出鲜明的“人与人、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生态哲学意蕴,表现出建构人类诗意的物质家园和精神家园的生态情怀。
  
  一 自然之美中的生态哲学
  
  作为享有“自然之子”美誉的乡土文学作家,沈从文把一生对自然与人类关系的关注,以及对大自然的钟情和依恋,都倾注在他的湘西系列小说中,并把回归自然、表现自然的主题,提升到了现代文学所能达到的高度和广度。沈从文湘西系列小说精神结构的核心就是以自然作为抨击现代工业文明的尺度,从而建立一种“优美、健康而又不悖乎自然的生命形式”。
  在沈从文笔下的湘西世界里,总是极力营造一个充盈着生机、跃动着活力的自然生态世界。在《边城》中,沈从文把对湘西自然风物的渲染和赞美,寄情于带有中国古代文人的雅士情结中,从唯美的艺术角度思索人与自然的关系。试看他笔下的茶峒小城:
  溪流如弓背,山路如弓弦,故远近有了小小差异。小溪宽约二十丈,河床为大片石头作成。静静的水即或深到一篙不能落底,却依然清澈透明,河中游鱼来去皆可以计数。……若溯流而上,则三丈五丈的深潭皆清澈见底。深潭为白日所映照,河底小小白石子,有花纹的玛瑙石子,全看得明明白白。水中游鱼来去,全如浮在空气里。两岸多高山,山中多可以造纸的细竹,长年作深翠颜色,逼人眼目。
  《边城》
  在这里,作者把一个清澈透明、纯净无瑕的“世外桃园”描绘得淋漓尽致,奏响了一曲曲悠扬动人的田园牧歌。又比如:
  沿沅水向下走,六百里就到了历史上知名的桃源县,古渔人往桃源洞去的河面溪口,可以随意停泊。再走五百里,船出洞庭湖,还可欣赏十万只野鸭子遮天蔽日飞去的光景。日头月亮看得多,放宽了眼界和心胸,常常把个妇人也拉下水,到船上来烧火煮饭养孩子。
  《长河》
  展现给读者的是人物与景物交相辉映,人与自然相融相契、浑然一体的美妙境界。
  沈从文在观察描绘自然生态美的同时,还用心灵去关爱自然、体验自然。正如他所说:“一种由生物的美与爱有所启示,在沉静中生长的宗教情绪,无所归纳,我因之一部分生命,竟完全消失在对一切自然的皈依中。”并提出人与自然契合、光景和感官相融的“生命另一形式”:
  箱子岩也是一列五色斑驳的石壁,长约三四里,同属石灰岩性质。石壁临江一面崭削如割切。河水深而碧,出大鱼,因此渔船也多。遏晴明天气,白日西落,天上薄云由银红转成灰紫。停泊崖下的小渔船,烧湿柴煮饭,炊烟受湿,平贴水面,如平摊一块白幕,绿头水鸭三只五只,排阵掠水飞去,消失在微茫烟波里。一切光景静美而略带忧郁。随意割切一段勾勒纸上,就可成一绝好宋人画本。满眼是诗,一种纯粹的诗。生命另一形式的表现,即人与自然契合,彼此不分的表现,在这里可以和感官接触。
  《沪溪・浦市・箱子岩》
  在沈从文笔下,大自然并非是一个毫无知觉的非人类存在,是被寄寓了灵性、富有浓郁生态色彩的“心灵的另一存在”,是具有和人一样品格和内在价值的生命个体。比如:
  月亮的光照到滩上,大石的一面为月光所及,如躲有鬼魔。水虫在月光下各处飞动,振翅发微声,从头上飞过时,俨然如虫背上骑有小仙女。鼻中常常嗅着无端而来的一种香气,远处滩水声音则正像母亲闭目唱安慰儿子睡眠的歌。大地是正在睡眠,人在此时也全如梦中。
  《渔》
  在这里,作者充分调动自己的想象力,“向自然捕捉各种声音、颜色同气味”,把视觉、听觉和嗅觉交汇融合,描绘了一幅人与自然契合统一的月下美景图,营造出一种和谐雅丽、清新静谧的生态艺术境界。可见,他对大自然的热爱不是为了附庸风雅,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赤子般的真情流露。
  沈从文研究专家Jeffrey Kinkley认为沈从文“以认识生命、自然为始,以爱生命、爱自然达到最高圆满为终”。沈从文正是站在人与自然契合的基石上,用肌肤去亲近自然,用心灵去感应自然,又在对自然的观照中表现人,把人自然化。他笔下的人物无不是把生命契合于自然中,与大自然共在共生,浑然一体。这既是“天人合一”传统生态智慧在沈从文作品中的投影,也是沈从文自己生态思想的具体体现。
  
  二 人性之美中的生态哲学
  
  沈从文笔下的“人性”具有深刻的内在寓意和独特的思想光辉,他曾在《从文小说习作选・代序》中说:“这世界上或有想在沙基或水面上建造崇楼杰阁的人,那可不是我。我只想造希腊小庙。选山地作基础,用坚硬石头堆砌它。精致,结实,匀称,形体虽小而不纤巧,是我的理想的建筑。这庙里供奉的是‘人性’。”在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影响下,沈从文带着自己的理想与信仰,从湘西边地到大城市追寻文学之梦,执著顽强地对人类、文化、社会的重建进行关注,并以文学作品的形式表达了自己对人性关怀的思索与应答。这也使他的作品表现出一种超越性追求,“希望工作成为一种翻腾社会摇动信仰的力”。
  在《月下小景》中,作者运用最恰当的文学功能,表达内心对古老山寨里那爽朗洁净的人性之美的眷恋和挽留。文中的傩佑与他的苦恋情人,因爱得过深而置生命于不顾,因自身的渺小而感怀爱情的魅力与伟大,为了对抗山寨千百年来的陋习,“两人快乐的咽下了那点同命的药”,自杀殉情。作者通过这对青年男女的爱情悲剧,斥责了旧时湘西一带封建习俗对人性的伤害,说明在资本主义工业文明带来物质、道德、政治等方面的邪恶势力之前,一些封建旧思想、旧风俗已在毁灭淳朴善良的自然人性了。
  《萧萧》中的女主角萧萧是被赋予灵性的大自然的女儿,其一颦一笑、一举一动,无不显现着青山绿水化育之下的原生态的自然淳朴人性,让人动容,惹人爱怜:
  这小女子没有母亲,从小寄养到伯父种田的庄子上,出嫁只是从这家转到那家。因此到那一天这 小女人还只是笑。她又不害羞,又不怕,她是什么事也不知道,就做了人家的媳妇了。……萧萧嫁过了门,做了拳头大丈夫的小媳妇,一切并不比先前受苦,这只看她半年来身体发育就可明白。风里雨里过日子,像一株长在园角落里不为人注意的蓖麻,大枝大叶,日增茂盛。这小女人简直是全不为丈夫设想那么似的,一天比一天长大起来了。
  《萧萧》
  再看《边城》,无论从它所表现的人性内容,还是它独特的艺术风格,都是沈从文讴歌与赞美人性美的代表作。作者把真、善、美的理想契合状态集中体现在对主人公翠翠的描写之中,把她写成是不受城市污染、美丽纯朴、葱翠明净、通体透明、焕发着自然之美的钟灵之秀。比如:
  翠翠在风里长养着,把皮肤变得黑黑的,触目为青山绿水,一对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长养她且教育她,为人天真活泼,处处俨然如一只小兽物。人又那么乖,如山头黄麂一样,从不想到残忍事情,从不发愁,从不动气。平时在渡船上遇陌生人对她有所注意时,便把光光的眼睛瞅着那陌生人,作成随时皆可举步逃入深山的神气,但明白了人无机心后,就又从从容容的在水边玩耍了。
  《边城》
  在《边城》中,善良、勤劳、朴实、憨厚的老船夫,忠于职守、克尽本分,他对女儿、外孙女无私的挚爱以及凡事但求心安理得的良好品德,仿佛就是中华民族劳动人民的杰出化身。从他的身上我们看到了中华民族那原始而又古老纯朴的人性之美。
  还有,翠翠与天保、傩送二老兄弟执着纯朴、顺其自然的男女之爱,翠翠祖孙、船总父子长慈幼孝的亲子之情,老船夫与邻里互送互助、亲切和睦的朋友之情等等,无不显示出“优美、健康、自然而不悖乎人性”的人间真情,处处表现出“先他人之忧而忧,后他人之乐而乐”、“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人伦美德。
  沈从文研究专家Jeffrey Kinkley认为沈从文的上帝是生命:“他的美学系统的最高范畴是‘生命’、‘自然’和‘力’,其本体论最终落脚在求真、善、美的最高统一。”和谐地、诗意地在生命现实世界里生存,是沈从文湘西系列文学作品追求的最高境界。这是未经现代工业文明污染过的“理想伦理模型”:“无论贫贱,不讲地位,人人自尊自爱,甘苦与共,均以诚相待,以善相亲,处处充满温爱与真情”,彰显湘西边地自然人性的光辉,也是沈从文一心向往、执著追寻的理想的原生态人际生活方式。
  
  三 社会和谐之美中的生态哲学
  
  沈从文在谈自己创作的动机时曾经说过:“美丽,清洁,智慧和倾心。这点情绪同宗教完全一样。这点情绪催促我来写作,不断的写作,没有厌倦,因为我将在各个作品各种形式里,表现我对于道德的努力。”把人世间的真、善、美有机统一起来,自觉地追求社会和谐的生态美,来倡导互爱互助、重义轻利、守信自约、和谐相处的人间真情与无私品德,是沈从文湘西系列小说中的核心命题。
  再看《边城》的小城茶峒,这是一个商埠码头,又是一个没有受到现代商业气息熏染的原生态静谧之地。在这里人们之间虽然进行商品的交换,但却突出“情”和“义”。人们在商品的交换中注入的不是金钱的铜臭气息,而是富有原生态品性的朴素情感。就连让人鄙弃的妓女在茶峒小城也和别处有天壤之别:
  由于边地的风俗淳朴,便是作妓女,也永远那么浑厚,遇不相熟的人,做生意时得先交钱,再关门撒野,人既相熟后,钱便在可有可无之间了。……这些人既重义轻利,又能守信自约,即便是娼妓,也常常较之讲道德知羞耻的城市中人还更可信任。
  《边城》
  作为湘西边城孕育出的忠厚子民,无论从事什么职业,他们都守信自约,和谐相处,简直达到了孔子在《礼记・礼运》中所描述的“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的精神境界。而这一切在小说中又显得那样自然,没有任何矫揉造作的蛛丝马迹,那是人的天性使然。在《边城》中,翠翠的外公五十年如一日地忠于职守,从来不要别人的报酬:
  渡头为公家所有,故过渡人不必出钱。有人心中不安,抓了一把钱掷到船板上时,管渡船的必为一一拾起,依然塞到那人手心里去,俨然吵嘴时的认真神气:“我有了口粮,三斗米,七百钱,够了。谁要这个!”但不成,凡事求个心安理得,出气力不受酬谁好意思,不管如何还是有人把钱的。管船人却情不过,也为了心安起见,便把这些钱托人到茶峒去买茶叶和草烟,将茶峒出产的上等草烟,一扎一扎挂在自己腰带边,过渡的谁需要这东西必慷慨奉赠。
  《边城》
  别人也具有和外公一样淳朴的品质和性情。外公去城里买肉,屠夫坚持不收他的钱,而他却趁屠夫不注意把钱投进放钱的竹筒中。这不只是几个铜钱的问题,关键在举手投足之间就表现出了茶峒子民互敬互爱的自然禀性。即便是做码头船总的顺顺也不例外:“喜交朋结友,慷慨而又能济人之急。”
  即使在面对爱情的竞争时,大老天保、二老傩送也没有失去这种互爱互助、与人为善的本性。本来一个走车路,一个走马路;当大老天保走车路不通时,二老傩送主动提出两个人一同走马路,同在夜间到悬崖上为翠翠唱情歌。大老天保在比赛失败后负气出走,却意外身亡,二老傩送没有独自享受自己的美好生活,而是远走他乡。更为感人的是,老船夫的朋友杨马兵本来是翠翠父亲的情敌,在翠翠外公死后自觉接替了老船夫的角色,把日子一天天过下去。还有水手、纤夫、村民、商人等在小说中作为陪衬的小人物,也无不具有这种谦和、纯朴、与人为善的原生态品质美。
  在沈从文笔下的湘西,就连人和动物之间,为了维护共同生存和生活的原生态家园,也呈现出一种谦恭、默契、合作的和谐状态,比如:
  斤丝潭一面是一列悬崖,五色斑驳,如锦如绣。崖下常停泊百十只小渔船,每只船上照例蓄养五七只黑色鱼鹰。这水鸟无事可作时,常蹲在船舷船顶上扇翅膀,或沉默无声打磕睡。盈千累百一齐在平潭中下水捕鱼时,堪称一种奇观,可见出人类与另一种生物合作,在自然中竞争生存的方式,虽处处必需争斗,却又处处见出谐和。
  《沪溪・浦市・箱子岩》
  作为一个一直深受田园文化熏染的“乡下人”来说,沈从文是在心灵深处本能地对所谓现代工业文明加以抵触并深感厌恶的。1922年酷暑,沈从文抱着要“为未来的人类去设想”、“为大多数人牺牲”的愿望,来到当时的北平。在这个陌生的城市中,沈从文并没有看到他所希望看到的人生的理想生存方式,因为资产阶级在已经取得统治的地方把封建的和田园诗的关系都破坏了,使人与人之间除了赤裸裸的金钱关系之外再也没有了其他任何关系。在沈从文的都市小说中,我们读到的正是都市生活中人生形式的扭曲、变异、空虚、堕落以及上流社会被华丽的帷幕所掩盖的蠢蠢欲动的肉欲和卑下无耻的行径。
  这和沈从文从童年到青年一直生活的静谧和谐的湘西世界形成了一种“道德的二律背反”。正如他在《月下小景》所说:
  日头为了给一切生物的热和力,月亮为了给一切虫类唱歌,用这歌声与银白色安息劳碌的大地。日月虽仍然若无其事的照耀着整个世界,看着人类的忧乐,看着美丽的变成丑恶,又看着丑恶的称为美丽,但人类太进步了一点,比一切生物智慧较高。也比一切生物更不道德。
  《月下小景》
  在这里,被现代工业文明熏染的人类太进步而比一切生物更不道德,可见,沈从文在感情的天平上把自己全部的爱和希望深深地寄托在生他、养他的湘西世界中,对蕴含大自然质朴情怀的日月神明是无限地眷恋。
  美国哲学家Holms Rolstom在《哲学走向荒野》中说:“当人以一种欣赏的方式遵循大自然时,他们就超越了自然,因为大自然中的任何事物都不具有这种以欣赏的态度尊重生态系统及其他存在物的能力。”正是在湘西系列小说中,沈从文带着我们诗意地航行,带着我们领略湘西边地人与自然、人与社会、物质与精神的高度和谐的文化生态,深刻传达了中国社会必将走向生态文明的先声,构建了一个具有中国思想文化特征的生态哲学思想维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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