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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花村里的尴尬

来源:用户上传      作者: 王充闾

  那次,我和十几位文友应邀到山西省的杏花村汾酒集团采风。勾留数日,诗酒风流,饱谙“诗意的栖居”的雅趣。
  那里多的是花香鸟语、绿树荫浓、安宁静谧的田野风光,而少有城市的喧嚣、纷乱、拥挤,至于空气的澄鲜、净洁,更非车水马龙、人烟辐辏的城市所可比拟。
  那里是酒的世界。不仅品类众多,什么“青花瓷汾酒”“老白汾酒”“竹叶青酒”“玫瑰汾酒”,疏于此道的我,难以一一标举;而且,文化氛围很浓,令人平添了许多雅兴。“杏花村里酒如泉”,仿佛一切都和酒发生着联系,甚至连空气里都溢满了酒香。人们笑说,这里的麻雀也有三杯酒量;人,就更不必说了。这些耍笔杆儿的作家,绝大多数都有几分酒量,纵不能隶籍“酒中八仙”,但“高阳酒徒”还是大有人在的。于是,筵席之上,就餐餐酒满,日日衔杯。喧呼叫阵、勒袖揎拳者有之,把盏吟哦、慷慨陈词者亦有之;有的动辄“一口闷”,甚至三杯连饮、五杯见底;有的自己喝觉得不解渴,还要提供种种由头,频频劝酒,举凡同乡、同龄、同姓、同学、同业、同一性别、同一职业的,都成了共同畅饮干杯的理由。唯一的例外是我,由于酒量极小,从来不敢与人交锋对阵,只顾闷着头吃菜,尔后便默默地坐在旁边,看着众多朋侪推杯换盏、觥筹交错,或者“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了。
  “你怎能不会喝酒呢?”新结识的文友根本不信。偏偏我又做了十首《杏花村杂咏》的七绝,文友们便以此为口实,说:“既然你写得那么头头是道,就肯定对喝酒感兴趣,有研究。”唯唯,否否,我只是一个劲儿地摆手、摇头。同时,耐心地加以解释。几十年来,由于不会喝酒,这类酒桌上无限尴尬的局面,不知遭遇过多少次。有时不得不弯下身子当众逊谢,抱拳作揖,鞠躬致歉;有时为了过关,竟然瞪着眼睛说假话、编理由,以“患某某病,医嘱禁酒”为托辞;有时甚至中道逃席,从“尿道里”溜走;最难堪的是因为言语过激,开罪于热心劝酒的友人。
  大约是二十年前,应邀到兄弟省参加一场会议,东道主盛情款待,珍馐美味罗列桌前,还摆上了几种佳酿。我以“素不善饮”为辞,结果遭到一位同行朋友的揶揄、嘲讽,说:“你还号称诗人呢!太白斗酒诗百篇,哪有诗人不会喝酒的?不要糊弄我们老实人!”于是,硬逼着我吞下两杯。俗话说:“将酒待人,没有恶意。”可是,我那天,大概是因为不胜酒量,头脑一发热,情绪一激动,便口不择言了,很莽撞地回敬了两句:“你这样做,很不文明。对于客人,起码应该懂得尊重,讲点礼貌。”后果自然是不怎么好了。过后,我深以为悔;但在当时,确是吐露了心声,真真地觉得他既不够朋友,又不讲文明。
  像俗谚中说的“肚子疼埋怨灶王爷”,我在悔憾之余,便暗暗地埋怨起千载之上的李太白了。心想,都是你老先生惹下的祸患!没来由偏偏要贪杯嗜酒,“三百六十日,日日醉如泥”。耐不住嘴馋、肚馋,你就顾自开怀畅饮吧,手还不闲着,又要写诗。结果留下了“斗酒诗百篇”的佳话,这可就叫后世的文人跟着遭罪了。特别是太白诗翁关于醉饮无量的诗文,更给那些好酒贪杯者以强有力的支撑。其中一首是这样写的:“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天地既爱酒,爱酒不愧天。已闻清比圣,复道浊如贤。圣贤既已饮,何必求神仙!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但得酒中趣,勿为醒者传。”诗仙加酒仙,这么一鼓吹,影响就大得无边了。
  回过头来,接着说杏花村里碰到的尴尬场面。逢到劝酒,推辞也解不了围,我便采取“以进为退”的策略,找些谈资,自我解嘲。我说,虽然我不能饮酒,但却晓得酒中的乐趣。为了增加说服力,还拉出宋代两位大诗人作证。苏东坡有言:“子饮酒终日,不过五合,天下之不能饮,无在予下者。然喜人饮酒,见客举杯徐引,则予胸中为之浩浩焉,落落焉,酣适之味,乃过于客。”而范成大的说法就更豪放了:“余性不能酒,士友之饮少者,莫余若。而知酒者,亦莫余若也。”请出两位古代的诗人来“陪绑”,无非是想说:虽然我自己不善饮酒,但喜欢看别人喝,且能从中寻觅情趣,品出格调。这是实实在在的,当我看到文友们有滋有味地品尝那芳香四溢的汾酒时,我便心花怒放,跟他们同样的兴奋,同样的酣适。那种甜美的程度,料想不会比当事人差多少。另外,我也想表明:我虽不能饮酒,但能知酒,能够描画出嗜饮者未必留意的情态。经过酌古量今、反复考究,那天,我给文友们讲了:开怀畅饮之后,人们会分别进入四种不同的状态:
  第一种状态,是神仙境界。寄怀深远,诗兴淋漓。典型代表是李太白。他在《春日独酌》中写道:“我有紫霞想,缅怀沧洲间。思对一壶酒,澹然万事闲。横琴倚高松,把酒望远山。长空去鸟没,落日孤云还。但恐光景晚,宿昔成秋颜。”道家有“神仙乘紫霞而行”之说,因此,古人用“乘紫霞”来形容成仙飞升。“沧洲”是息影林泉、高隐不仕者的居所。太白先生说,喝了酒就有乘紫霞、隐沧洲,脱落人间万事的感觉。把酒望青山,倚松赋古琴,坐看鸟飞鸟没、云往云还,那确是进入一种超然物外的仙家境界。
  第二种状态,是高人逸士境界。他们并没有脱离凡尘,而是置身于现实之中,却能优游暇豫,保持心态平衡,求得逍遥自在。宋代诗人朱希真有一首《西江月》词:“日日深杯酒满,朝朝小圃花开。自歌自舞自开怀,且喜无拘无碍。青史几番春梦,红尘多少奇才。不须计较与安排,领取而今见在。”一杯在手,散漫逍遥,自斟自饮,无拘无碍,充分放开自我,尽情地享受现在。
  第三种状态,是一种半醉半醒的潦倒模糊情境。“问狂夫意兴如何?日日模糊,醉舞婆娑。一榻凉风,半窗好月,何肯奔波。世情多一时看破,谢苍天落魄而过,誉也凭他,毁也凭他。贵客王公,我睹么麽!”明代文学家王世贞的这首《折桂令》词,说的是“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人生如梦,一醉方休,什么都不过尔尔。
  第四种状态是“耍酒疯”。清代著名笔记《坚瓠集》中记有这样一首讽刺诗:“娘舅常常撒酒风,今朝撒得忒恁凶。踢翻两个糖攒盒,踏扁一双银酒盅。面孔红来干急进,髭须白得窍蓬松。旁人问道像何物,好似跳神马阿公。”至于日常生活中的酒疯形态,更是屡见不鲜,我就亲眼见到过。有的喝醉了,使酒装疯,破口骂街;有的眼赤筋暴,狂吼乱叫,甚至翻桌砸碗;还有的人多喝一点,就滔滔不绝地讲演,所谓“兔是狗撵的,话是酒撵的”;有的翻肠倒胃,呕吐不已,狼藉满地。
  如果要问我,这四种状态更倾向哪一种?我的回答是,哪一种我也不欣赏。站在地上想上天,做个凡人想成仙。在商品大潮波涛汹涌、物欲横流、人心浮躁的现实条件下,这倒是蛮有诗意、颇为浪漫的,只是,哪有可能存在啊?无非是一枕黄粱,甜蜜蜜的空想罢了。自在逍遥,无拘无碍,充分享受现在,这只能是清醒时的心态,一旦醉眼朦胧,甚至烂醉如泥,脑袋早就乱得像一堆糨糊,哪还能有这份闲情逸致?第三种情态,
  “日日模糊,醉舞婆娑”,闲呆着可以,假如还要舞文弄墨,写点东西,恐怕就一塌糊涂了。至于大煞风景的“耍酒疯”,就更遭人烦了。
  古人说:“美酒饮教微醉后,好花看到半开时。”这是颇有道理的。我觉得,理想的状态应是微醺,带着三分醉意,但还有七分清醒。像陶渊明所说的,“悠悠迷所留,酒中有深味”。这种状态下,最容易产生灵感,也最容易唤醒固有的潜意识,最容易展开丝丝片片、缕缕层层的联翩浮想。灵感、潜意识、联想,这三种功能对于诗文创作是至关重要的,它们会把你平日积累的所有的经验、感悟和智慧充分发掘出来:调动起来,从而,把你带入一个新的境界。台湾诗人郑愁予说,“一个喝酒的人,活一生过两辈子”。我想,那里面就包括了这诸多功能的充分发挥吧?
  至于那位李太白,他的醉饮固然是一种排遣、一种宣泄、一种对于心灵的外在羁绊的解脱;但是,在这位伟大的诗人看来,饮酒就是重视生命本身,就是拥抱生命、热爱生命、充分享受生命,是生命个体意识的彻底解放与真正觉醒。饮酒,使他的情感能量得到成功的转移,一定程度上缓解了精神上的重压,也给他带来了超越时代的持久的生命力和广阔的襟怀、悠远的境界、空前的张力。这是一个特例,一般文人经历不着,即使经历了恐怕也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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