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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花.杏树

来源:用户上传      作者: 泽让闼

   当莽麦再次回到老家,静静地伫立在屋前几株站成一排的高大的杏树下,仰头凝望满树如锦的粉色杏花时,与最后一次看见杏花已经整整相隔十年了。
   十年来,莽麦从没忘记曾经记忆中那熟悉的、有着细小的五朵花瓣的杏花是什么样,它们无数次在他的梦中灿烂开放,可是他这十年生活的地方能看见的五彩缤纷的大自然的精灵,只有盛夏时节绿茵茵的草坪上成片成片开放的野花。
   能在春暖花开的季节回家一趟是莽麦没有想到的,昨天坐车来的时候那边还纷纷扬扬地下着大雪,今天到家的时候却看到了寨子周围一茬一茬冒出地面的绿油油的冬麦,一簇簇杏花在聚散有致、石墙砌就的房前屋后争相怒放,把阳光下微风中轻轻招摇的条条五彩经幡映得更加绚烂。当莽麦还没有跨过奔涌的岷江河上那座摇摇晃晃的吊桥,在河边葱郁的白杨林里延伸的小径上穿行,就已经透过树影隐隐约约地看到了寨子后面的山坡上、地埂田间的野杏花都开了,白的、粉的、红的,一片片,一溜溜,跟寨子里成片的杏花连在一起,灿烂,绚丽,如云如霞。在这片霞云的后面是舒缓绵延的山梁和覆盖在山上的墨绿的森林。看到这熟悉一切,莽麦的心里热乎乎的。
   从寨子中间潺潺流过的那条小溪依然清澈明净,这里充满了莽麦儿时美好的回忆。“小溪里的鱼儿可能还记得我跟伙伴们戏水时留下的脚印和欢快的笑声吧。”中午的阳光暖暖地照着,寨子里很安静,看不到一个人影。莽麦这样想着,穿过交错幽深的小巷来到家门口,他看到门前满树的杏花,不知不觉停下脚步,久久地伫立在树下,呆呆地出神。门前的獒狗拖着粗重的铁链“哗啦啦”跑来,当它看见熟悉的身影,闻到熟悉的气息后摇摇尾巴回到了荫凉处。
   闻着淡淡的花香,莽麦看到有蜜蜂“嗡嗡”地在花丛中穿梭忙碌。就像以前一样,莽麦只要一站在杏树下,首先清晰地浮现在他脑海里的肯定是奶奶慈祥的面容。尽管这排枝丫茂盛的杏树给他的回忆不只这些,但许多童年时有趣的事情随着年龄的增长渐渐淡忘了,还有一些事情是他不愿意回忆的,被他紧紧地锁在记忆的最深处,不让它们有崭露头角的机会,只有关于奶奶的回忆他却时常想起。虽然这次的凝望时隔了十年之久,但是那段沉淀在脑海深处的他认为童年中最幸福的回忆,却没有因为时间的冲洗或者记忆的暂时休息而丝毫褪色,反而在这一瞬间“倏”地涌上了他的心头,他几乎看到了奶奶满是皱纹的脸庞,听到了她语气急躁但不失和蔼的声音。
   莽麦在家族的这一支中是长孙,所以特别受奶奶的疼爱,她不管去哪儿都要带着莽麦,有啥好吃的都会偷偷地留给他。就像有人说的,人生最美好的东西都在回忆中,他当时不知道,但现在回想起来,莽麦觉得自己在那时候很幸福。
   从莽麦记事起他就知道奶奶每天的任务就是看护他们这几家大大小小的孩子们,那急躁的呼喝、恼怒的斥责和耐心的教导总在耳边回响。
   在莽麦的记忆中,奶奶是最喜欢讲故事的,而且爱说一些莽麦家族的历史,像曾经没有迁徙到这里以前家族怎样庞大,人丁怎样兴旺,人才怎样辈出,后来社会变迁,族人四分五裂,在莽麦的爷爷这一代他们这一脉就迁徙到了这偏僻遥远但又山清水秀的地方等等。也许是这些历史的年代已经久远了,或者是莽麦的年龄还小,他总是把它们看成是奶奶讲述的众多神话故事或者民间传说中的一部分,更不知道年龄大小不一的弟弟妹妹们听懂了多少。
   不过,有一段历史中的一个人物引起了莽麦的兴趣,这并不是说莽麦能够理解,而是因为挂在家里的那个由于年代久远已经变得十分陈旧的算盘。
   奶奶说,在先辈中有一个非常聪明的小伙子,二十出头就声名远播,而且还长得一表人才――这当然是每个故事中的男主角必备得。有一年,千里之外的一个大户人家的父亲去世了,他的几个子女办完丧事后开始坐下来分家产,他们请了当地最有名的五位账房先生算了七天七夜也没有算清楚分公平,大家沉不住气了,闹得一团糟。后来,他们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听说了那位年轻英俊的先辈的聪颖,就派人骑着马翻山越岭走了半个月来请他。他去了以后,用双手打着算盘,只花了三天三夜就算得一清二楚,分家的子女们拿着各自的财产清单找不出半点纰漏,个个心悦诚服。最后,这大户人家的独生千金带着她的全部财产嫁给了他,她的几个哥哥不只给了他丰厚的酬劳,还给妹妹送上了丰厚的嫁妆。
   讲完故事那天,莽麦第一次发现家里居然挂着一个看上去非常古老的算盘,他激动地问奶奶这是不是就是那位先辈给那大户人家分财产时用过的算盘。答案让他很失望,奶奶说那是莽麦的爷爷小时候学习时用的。尽管这样,失望并没有在莽麦的心中停留多久,每次只要他一看到那个陈旧的算盘,就仿佛能看见一个英俊的年轻人正非常专注地用双手飞快地拨动着串串乌黑的珠子,那别人听不见的声响就像夏日的雷雨打在窗户的玻璃上,“噼噼啪啪”地在他的脑中不断跳跃。
   故事讲的多了,除了上面这个比较真实的幻想以外,莽麦相信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只有几件,其中就是关于房前这几株排成一线的杏树的来历,因为这故事跟他最敬爱的父亲有关。
   每次到了春回大地杏花开放的时节,奶奶常带着莽麦在杏树下转悠,望着满树灿烂的杏花她会讲,听着耳中“嗡嗡嗡”蜜蜂振翅的声音,莽麦想那可能是它们在复述奶奶的话语;或者到了秋雁高飞杏子成熟的时节,奶奶就提着竹篮带着莽麦来到树下,叮嘱中,她让莽麦小心翼翼地爬上树桠,用稚嫩的手臂摇动树枝,熟透的杏子就像下雨似的落在树下的麦田里,金灿灿的颜色立刻溶在一起,当再也没有杏子落下的时候,莽麦就又在奶奶絮絮叨叨的叮嘱中小心翼翼地爬下树,和她一起极其小心地扒开麦秆拾掇杏子,这时候奶奶也会讲。
   奶奶说,他们刚迁到这里那会儿日子过得特别艰难,不只是生活环境和生活方式完全变了,更让他们束手无策的是语言上的障碍,这里的话他们一句也听不懂,能够跟他们交流的人也是寥寥无几。
   那年,莽麦的父亲只有九岁,他下面还有两个弟弟两个妹妹。莽麦的爷爷是个残疾人,虽然很有文化,但是脾气却很暴躁,这也许和他那一拐一拐的瘸腿有关,因为他即使是最轻的农活都干不了,不过他到乡下不出两年就病逝了。为了养活一家人,莽麦的父亲就像个成熟的男人一样,过早地用稚嫩的肩膀帮着莽麦的奶奶扛起了家庭的重担。
   一个九岁的小男孩能做些什么呢?在那段艰苦的岁月里,许多人的同情心都在不知不觉中泯灭了,或者正在悄悄地泯灭,只有为数不多的人还保留了一些,但他们大多是老人,说不上话,他们说得上话的年代早就已经过去了。
   对曾经艰难的往事奶奶讲的不多,所以莽麦知道的也就不多。奶奶是个坚强乐观的人,讲的常常都是往事中那些美好的东西。“你爸爸是一个好男人,你长大了也应该像他一样。”这就是奶奶对莽麦父亲的最大评价,也是对莽麦的最高期望。
   这话莽麦理解,因为这个关于杏树来历的故事他每年至少要听到两次:父亲为了让他年幼的弟弟妹妹们解馋怎样去讨杏子,把讨来的杏子分给他们吃了以后怎样收藏杏核,来年怎样下种,又在怎样的期待中让大家终于吃上了自己亲手种的杏子等等。尽管后来莽麦对这段故事了如指掌,熟悉到像是自己亲身经历过的一样,但是奶奶在讲的时候他从来不去打断,因为奶奶在讲这件事的时候眼神特别温柔,脸色特别慈祥,莽麦喜欢看到她这样。
   小时候莽麦不懂奶奶为什么把这个故事讲了又讲,现在他懂了,奶奶讲的不只是种杏树的事情,这其中还包含着他们在这里落地生根的艰辛历程,而这排历经风雨寒暑终于变得高大强壮的杏树就是奶奶他们相依扶持经历岁月的见证。

   每到秋天杏子成熟的季节,如果看到谁家杏树摇动,村里的孩子们总会相互呼喊着,一路打闹嬉笑着涌向那里,看着树上馋人的黄澄澄的杏子,咽着嘴里不停涌动的唾沫,希望能在经过一阵忠实的围观后会得到主人家赏赐的一把或者几枚杏子,当然他们也从来没有失望过。
   每次拾完摇下树的杏子,奶奶就装一簸箕杏子让莽麦端着跟上,一起去给旁边早就馋嘴张望的自家和别家的孩子们散,那时,莽麦自己也馋得够呛,但是他要在这群小不点面前做出大人的样子,脸上就极力装出不以为然的样子。孩子们捧着杏子欢呼着散了,莽麦就跟奶奶回屋里开始细心地挑选,为晚上的聚会做准备。挑选的时候,奶奶会不时把熟透的杏子去核送到莽麦的嘴里,让他解馋。傍晚,忙碌了一天的大人们陆续回家,莽麦就挨着去叔叔们的家里通知,那时大家的房子和现在一样呈半圆形围着那几株粗大的杏树。
   想到这儿,莽麦向杏树周围在中午暖暖的阳光下懒懒地坐落着的叔叔们的房屋看了看,那里没有一点儿声音,非常安静。这么多年过去了,两家的房屋除了房顶翻修过,其他的一点儿都没有变。两个姑姑早就远嫁他乡,杏树下就住着我们三户人家。
   “那段日子是多么幸福啊。”莽麦想。每次吃杏子聚会的时候,大人们在一边拉家常、闲聊,谈话的气氛特别融洽,不时传来愉快的笑声。孩子们除了玩耍、做游戏,就是不听大人的劝偷偷地比赛吃杏子,以致第二天牙齿酸得咬不动东西。
   莽麦轻轻地吸了口气,好像多年前那酸酸软软的感觉还留在牙齿上,他的眼前是这幸福的一家三代老小其乐融融的欢乐景象。
   奶奶去世的时候莽麦还小,他对生死的事情还不太明白,几场恸哭过后心里的创伤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愈合了。可是,人不可能永远天真,总要经历这样或者那样的事情让你学会思考,学会成长,这样的经历就从第一次、也是最难忘的心痛开始,它痛得异样,痛得让人窒息,痛得让人刻骨铭心。那次,莽麦感觉到了那是和失去奶奶的伤心完全不一样的感觉,他在那刻明白能让人伤心的不一定是失去自己最爱的人。
   那一天,莽麦爬上那棵总是早熟的杏树去摘杏子,谁知道站在对面楼上的二叔忽然开口说:“那是我家的杏子,你要吃就去摘自己家的吧。”语气显得有些不悦。那一刻,莽麦愣住了,他不知道这棵杏树为什么突然从“我们的”变成了“我家的”,这中间肯定有着什么秘密。
   莽麦透过浓郁墨绿的树叶满眼迷惑地看着对面的二叔,二叔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紧闭着嘴盯着他看,平静的目光中隐隐透着一丝冰冷。莽麦忽然觉得他在那一刻变了,那张他再熟悉不过的脸上似乎罩着一张透明而陌生的面具,恍惚中还以为自己是第一次见到那个男人。
   “这中间肯定有着什么秘密。”莽麦再一次这样想,可当时这秘密的答案他无从知晓。他的心中莫名地升起一种说不清的隐痛,那是他以前从来没有过的,那感觉让这棵曾经给他带来无数欢乐的杏树也变得陌生了。莽麦感到手心发软,双腿打颤,差点从树上掉下来。他觉得自己是被当场捉住的小偷,但又满怀莫名的委屈,有一种他后来才明白叫做“自尊”的东西恨恨地啃噬着他的心。
   “既然这棵树是二叔家的,那总该有一棵是自己家的吧?”莽麦这样想着,但他没有问。他已经没有想吃杏子的心思了,只是失魂落魄地离开。
   看着身边熟悉的事物在我们不经意间一次次变得陌生,然后我们带着一颗迷茫的心灵一次次花时间慢慢去认识,去理解,去习惯,这也许就是成长吧。等我们对有些不期而至的陌生不再惊讶,不再心痛,也不去追究原因,只是在失落或者愤怒中思索解决的对策,也许那时我们就算真的长大了。
   那年,那阵突如其来的莫名其妙的隐痛在莽麦的心中没有持续多久,一来是年龄小,二来是得到了慰藉。
   尽管几棵杏树几家人分了,尽管吃杏子的聚会不知道从那一年断了,可是无论谁家的杏子成熟,他们都会给其余的两家送去分享。每次,他们第一个送的总是莽麦家,莽麦想那可能是自己家的杏子最后成熟的缘故吧。
   有一次莽麦把自己的想法对平时有些和蔼的三叔讲了,他一听哈哈大笑,双眼褶成了一条缝,莽麦看着他一双一单的两个眼皮也忍不住笑了。三叔停住笑,盯着莽麦语气有些严肃地说:“人们都说‘长兄为父’,你爸爸这些年来为我们做的又怎么能用三言两语说得清楚呢?只是我们――。”莽麦觉得他答非所问,他看到他停顿了一下之后嘴巴张了张,想说什么,但还是忍住了,轻轻地叹了口气,听起来心事重重的样子,就没再问。莽麦隐隐感到那阵怪异的痛又从心底慢慢上涌,似乎比上一次更沉重了些。
   成长是件很奇怪的事情,当你向前眺望的时候觉得那是个遥远的需要长途跋涉才能到达的目标,可是一旦到了再回首,就忍不住怀疑自己是在一眨眼间从那头跨到了这头。
   莽麦渐渐长大了,身边许多陌生了的事物又渐渐熟悉,现在他的心不会再那么容易被陌生所伤害了。可是也有例外,在他16岁那年发生的事情是他做梦也没有想到的――父亲忽然病逝了,而这幕让九天震动的霹雳只不过是一切灾难开始的前奏曲,以后接踵而来的是可以摧折一切的暴风雨,是可以砸毁一切的冰雹,是可以封冻一切生命的寒冰严雪,在那段看不到希望的日子里,莽麦几乎怀疑自己一家的生活是否还有雨霁日暖的一天。
   莽麦的父亲活着的时候,他们家在寨子里是受人尊重的。他的父亲年轻的时候当过赤脚医生,扎银针是他的强项,家里经常病人不断,可都是乡里乡亲的帮忙,从不收费。在莽麦父亲去世前一年他还为村里一个下肢几乎瘫痪的人治病,让他最终能够走路了,当时,莽麦的心里还隐隐有了想学医的念头,现在,那人的腿完全正常,没有丝毫障碍。
   莽麦的父亲有一个灵活的头脑和一双特殊的手,几乎是学什么会什么,他自学木工活,自己做漆匠,无师自通,而且最拿手的是精雕细作,寨子里那些雕花精美、颜色悦目的碗橱柜子几乎都是他的杰作,而且还没有几家是相同的。有一年,他作了个大胆的决定,要为寨子里建一座转经房,莽麦看到他在家里拿着个本子又写又画又算,几天后在村里人的帮助下摆好木头开始动工,看到地上的木屑越来越多,越堆越厚,着实让家里人捏了一把汗。不久,在一阵热闹的鞭炮声中转经房立起来了,盖上瓦,砌上墙,就杵在那里了。这时,外出买经文的人也回来了,那经文足足装了一拖拉机。车到山脚上不来,经文是马驮人背运上来的。莽麦的父亲围着经文转了几圈,心里盘算着,开始“乒乒乓乓”又刨又打又凿动手做经轮,两天后把经文一装,严丝合缝,恰到好处,接着,他又在经轮上精心作画。等这一系列忙完,他得到了一条洁白的哈达、一瓶江津白酒、一包米花糖和寨子里的人们诚挚的感谢和衷心的叹服。
   莽麦的父亲善良而爽快,他给人干活从来不讨价还价,干完活后只要家里不缺钱就不会去讨账,有的甚至欠上几年他也不说什么。
   可是,时事难料,谁说好人就一定有好报?
   那时候,莽麦在县城读中学,家里发生的许多事他都不知道:像莽麦多病的母亲常常受到寨子里很多妇女毫无理由的嘲笑、白眼和恶意的攻击,她却只能默默地流着泪忍受着,好像丈夫的去世是自己酿成的错;像莽麦的大弟在耕地的时候,由于年龄小压不住犁,被两头耕牛拖着满地乱跑,当时四周的邻地里都是耕地的成年人,他们看见后停下手中的活,却漠然地作壁上观,没有一个人肯伸出援助的手;莽麦的小弟在山上放牧,跟他一起的是寨子里的一些老人,他得到最多的是他们肆意地使唤,动辄刻薄的呵斥,更有时候不让他跟他们一起吃饭,为他说话的人寥寥可数,幼小的他无力反抗,只得忍着。人性的冷漠、无情和无耻竟会是这样,为什么平常那些和善的面庞会变得如此狰狞?为什么那些熟悉的脸庞会在一瞬间变得陌生?他们没有丝毫怜悯、毫无顾忌地去欺负那些可怜的弱者,仅仅是为了得到高高在上、盛气凌人的快感吗?

   莽麦终于明白自己身边的人并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完美高尚,很多时候他们精心把自己残忍冷酷的本性用华美的外衣包裹起来,伪装得让人根本无从发觉。生活中常常会看到这样的人,当他们的面前出现了“待宰的羔羊”时,就会毫无理由地兴奋起来,燃烧他们的血液,磨尖他们的爪牙,原形毕露,丑态百出。
   就因为这样,“少年丧父”成了那些不幸的人成长中最黯淡的岁月。
   时间以它从不更变的速度不慌不忙地流逝,可是诸如此类的在这个小寨许多年来都没有发生过的事情,却在一些人的酝酿和制造中变换着让人目不暇接的花样忙碌地进行着,人性的善良和丑陋就在这片杏花如锦的寨子里上演着。
   每次放假回来,有的事情莽麦的母亲和弟弟对他讲了,但是更多的却被他们隐藏在心底,他们怕莽麦知道的多了会影响他的学业,就像寨子里一些有头有脸的人联合起来偷了他们家的耕牛,杀了吃了,这件事是过去两年后莽麦才在无意中听到的。
   每次回想起那段往事,莽麦的心里就掀动着波澜,他的思绪就会变成一叶孤舟,在滔天巨浪的拍打下久久不能靠岸。可是今天,在杏花下沉思的莽麦没有像以前一样激动地心潮难平,而是感到阵阵的心痛,那痛是稍一回忆就会撕裂的伤口,因为那伤口是他血浓于水的亲人们留给他的。
   “如果当时他们能站出来说话,寨子里的那些人会这样吗?如果不是他们后来变得那么冷酷,寨子里的人又会有所收敛吗?时事难料,想这是谁也说不清的。”莽麦的心里这样想着。
   想到这里,莽麦的脑海里忽然响起一阵凄苦的啜泣,他知道那是母亲的哭声。莽麦的父亲下葬的那天晚上,来帮忙的客人们正在吃饭,亲人们都聚在厨房里,大家沉浸在悲痛中,没有一个人言语。忽然,莽麦的二叔莫名其妙地当着所有人的面大声地斥责起他们母子几个来,说的话之恶毒绝情让他们感到措手不及,也让所有的人,包括那些来帮忙的正在吃饭的人放下碗筷,屏息凝气悄悄聆听。一顿漫长的破口大骂后,他扔下一句“你们自生自灭吧,我是不会管你们的!”就气冲冲地头也不回地走了,大家面面相觑,无人出声。
   对于当晚这种情景,莽麦在前几天就隐隐猜出一些端倪,感到有些不安,像他们把父亲从医院抬回来的那天晚上,二叔一路不停地骂骂咧咧,第二天去向远方的姑姑报丧的时候他从母亲的手里要了预算中的车费、住宿费和伙食费,只是莽麦没有想到这最坏的结果会来得这么快。
   “也许这都是因为我。”莽麦又这样想。就在叔叔发脾气的前几个小时,亲戚们聚在耳房里一起商议莽麦一家今后的生活,他们得出一致的结论:莽麦辍学回家劳动,来年娶妻当家。面对这样的结果,莽麦还没有来得及做出反应母亲就开口了,她坚决反对儿子辍学,说莽麦父亲最大的心愿就是让他考上学校,他的成绩一直不错,应该让他继续读书。
   亲戚们没有一个人赞同,他们都觉得莽麦的母亲被悲伤冲昏了头脑,就用询问的眼光盯着莽麦。莽麦迎着他们的目光,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句:“我一定会考上学校的。”屋里顿时一片死寂,然后会议就结束了,亲戚们带着各自不同的心情和脸色散了。
   “如果当时母亲也让我辍学我该怎么办?那我现在的生活又会是什么样?”莽麦曾经无数次地问过自己这些问题,也假设过各种各样的答案,但是每个答案都不是他想要的,所以,莽麦对母亲特别感激,他知道母亲不只给了他生命,还拯救了他的未来。
   那一夜,莽麦的母亲哭得很伤心,那样的哭声是他从来没有听到过的,也是他从来没有想到过的,因为那是一个无辜的、绝望的女人最无助的心声。
   那一夜,就在母亲的哭泣声、二叔的斥责声和那片死寂的沉默中,莽麦突然明白了人生中要面临的崎岖和坎坷不是自己所能想象的,他觉得自己站在一条满是荆棘的路口,而他却看不到路的尽头。
   那一夜,莽麦的内心是一片漆黑的深渊,他心中那盏对亲人寄以厚望的灯已经熄灭了,心中那束亲人间充满温情的阳光被乌云遮住了,他自以为已经熟悉了的事物又在刹那间变得陌生了。
   在成长中最大的不幸会是什么呢?除了失去至亲至爱的人,也许就是血脉相连的亲人强加给自己的伤害和自己对他们永远无法发泄的仇恨吧。莽麦的心里第一次对自己的亲人产生了恨意,这在以前说什么他也是不会相信的,可是现在恨的烙印却深深地打在他的心上。
   不幸的车轮一旦滚动起来,它就很难停下。从那夜之后发生的很多事情虽然已经过去多年了,但是只要莽麦一回家或者听到看到一丁点与它相关的事情,它们就会再次清晰地浮现在他的眼前。尽管这样,莽麦从来不愿意对人提及那些往事,只是努力把它们往内心的某个角落封锁,努力去忘掉,毕竟那些都是不光彩的。
   那一次,莽麦和大弟在房前整理柴垛,那又高又长的柴垛一直连着几棵杏树,他俩忙的满头大汗。也不知道为什么,二叔忽然走到院子里,站在那儿指桑骂槐,张牙舞爪,唾沫四溅。莽麦实在忍无可忍,就回敬了一句,于是,他跑到他们楼下提了柄砍木头的斧头直冲过来,二婶也跟着扑过来。就在那一天,莽麦母亲的头发被二婶扯下了好几绺,他自己的衣服在拼打中被撕成了几片,脸上几处瘀痕,弟弟则被二叔几脚踢倒在地上起不来。
   “如果当时他不来,结果会是怎样呢?”这里,莽麦想到的“他”是二叔的儿子,他和莽麦的大弟同岁,那天,是他拼命抢下了他父亲手里的斧头。“他真的会砍吗?想想他那狰狞得扭曲的面孔,喷出的带有恶臭的粗大气息,他肯定会砍的。”莽麦看着杏树边的柴垛,感慨万千。
   有人说“人生如戏”,是啊,我们脚下的大地就是舞台,只要有好戏,不管它是悲剧还是喜剧,都会有最忠实的观众围观。那一天,寨子里的人成群地站在院子外面看热闹,就是没有一个人出来劝解,其他的亲人们也都缩在自己的家里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任事情向它不该发展的方向发展。
   从那天开始,莽麦就多恨上了一个人,那就是他自己。他觉得自己枉自做一个男人,病病怏怏的样子,孱弱无力的身体,提起来也就一百来斤,竟然不能在这个没有怜悯、没有廉耻、也没有道理可讲的时候挺身而出保护家人。在那段黑暗的日子里,莽麦最大的心愿就是自己能成为一个强壮的男子汉,能振臂一呼而让万人震慑。但是想到这一天也许永远都不会到来,莽麦感到特别自卑,一直都不敢面对和审视自己的内心。
   莽麦长长地叹了口气,眼睛有些湿润。虽然他现在还很瘦弱,看起来还是手无缚鸡之力,但是这些年来他通过自己不懈的努力、无私的行为和那颗真诚善良的心赢得了别人的尊重,证明了自己是个男子汉,这可是他一度的梦想。只是,又有几个人会真正明白自己瞧不起自己的日子会是怎样的煎熬?在经历这些凌辱的时候,莽麦唯一能做的就是努力学习,唯一能给家人的是一次次的好成绩和一本本的荣誉证书。
   大弟的腰现在每逢阴雨天都会隐隐作痛,这是高大强壮的二叔有次把年幼弱小的他按在地上毒打后遗留下来的。那次莽麦在学校,根本不知道这件事。可是放假回来后看见弟弟浑身青一块紫一块的瘀伤,走路比八十岁的老头还要困难,他的心痛成了碎片。莽麦跑去讨公道,得到的是更加深痛的凌辱。
   有好几次,莽麦忍不住想辍学回家,去直面那些无耻的人和他们所干的无耻的事,可是他知道那正好是他们想要的。当时,他们看到莽麦的成绩一直优秀,而毕业考试就快来临,于是用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十天一场架的办法去影响他。面对强大的压力,莽麦在母亲和两个弟弟的鼓励下,咬紧牙关,摒弃辍学的念头,更加努力地去学习。
   本来已经是风雨飘摇的一个家,本来已经是几个弱不禁风的人,在人们的想象中早就该像截腐朽的绳索一样断裂散落了,可是却像暴风雨中的草茎一般久久不曾折断。

   当莽麦一家的坚韧超出人们的想象以后,寨子里的大多数人悄悄退让了,也许是被感动了,也许是良心受谴责了。但是,一些居心不良的人开始改变策略,向本在一边袖手旁观的莽麦的三叔一家谗言,可笑的是,他们居然相信了,还深信不疑,黑着脸,铁着心,义无反顾地加入到敌视莽麦一家的行列中,而且比起二叔一家有过之而无不及,那就像是一场隐忍后的爆发。幸灾乐祸的人更是使出浑身解数,让无根无脚的谗言像一个不断滚动的雪球,影响力越来越大,听到的人没有想到过要去调查核实或者对质,或者不屑,或者不信,他们只是去相信。就这样,所有的亲人都翻脸了,后面还跟着他们的舅子姨子等一家家的老老少少,他们找碴、谩骂、一拥而上的撕打,所有莫名其妙的仇恨汇聚在一起,形成一股庞大的势力,就像一股污浊的浑水气势汹汹地铺天盖地地向莽麦一家淹来,又像是一条用长满毒刺的荆棘拧成的藤鞭,毫不留情地无不恶毒地向莽麦一家抽来。
   那段日子是不堪回首的,庆幸的是莽麦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学校,给全家人争了一口气。每次回想,莽麦的心里最恨的就是那些造谣进谗的人,是那些唯恐天下不乱、喜欢雪上加霜、偷看孱弱的人掉在自己设的陷阱里苦苦挣扎而找不到出路就喜不自胜的人。地狱真的存在?如果有,那里就该是这些心如蛇蝎、口舌如剑的人的归宿。
   莽麦虽然考上了学校,但是形势一点也没有好转,而且有越演越烈之势。人们为什么会对比自己弱小的人产生毫无来由的比歧视还可憎的仇恨呢?莽麦到现在还没有明白。人人都说血浓于水,可是莽麦对这句话早就不相信了,看着身边亲人们的所做所为,那是真有仇恨的人都不一定能做不出来的,还说什么血浓于水?
   除了几乎成为家常便饭似的挑衅和打斗,除了旧伤上面加上新痕,莽麦家的杏树也被二叔家占去了,几年中,年年春花如雪,秋果累累,可是他们连一颗杏子也没有尝到。其实能不能吃到杏子也无所谓,几株杏树前面就是莽麦家的院子,里面每年换着种青稞和胡豆,每到秋天,树下的庄稼就被婶婶们和堂弟堂妹们借摘杏子随意践踏。看着那些庄稼茎断实落,倒成一片,即使是几头熊在里面打过滚也不过如此。
   在诸多的堂弟妹中,除了二叔家跟莽麦大弟同岁的儿子以外,其余的全都被父母灌输的毫无道理的仇恨或者恃强凌弱的思想给蒙蔽了,小小年纪就知道指桑骂槐的伎俩,学会了恣意挑衅的无赖手段,学会了借打杏子往莽麦家的房子上砸石头的无耻行径,个个显得丑陋可憎、粗鄙不堪。
   “如果这世界上真的有灵魂,那慈祥的奶奶和最尊敬的阿爸在上面看到在这几株曾经让大家团结、幸福和快乐的杏树下上演的一幕幕丑剧,会是怎样的心痛和无奈?”在那段日子里,莽麦不止一次这样想过,他又暗自庆幸他们可能什么也不知道。
   莽麦考上学校后的三年中,一家人除了忍受着那样的日子,还得想办法解决经济上的困难。莽麦的母亲因为有病没有办法出门挣钱,两个弟弟年龄还小,挣的钱只够贴家用,莽麦三年的学费除了假期打工挣的以外全是借的,四处奔走和处处碰壁、低声求情和冷嘲热讽又是另一种心酸。
   “不过,还好,暴风雨总有过去的时候,好日子也有再来的时候。”莽麦想。在经过漫长时间的无情磨练后,他们的腰总算挺直了,头也总算抬起来了。在刚刚雨过天霁的日子里,有两件事是莽麦最难忘记的:一件是刚参加工作的寒假里,当他回到家里把积攒了一学期的一千五百元轻轻地放在母亲的手里时,她饱经磨难的脸上流下了喜极而泣的泪水;另一件是大弟结婚的时候,那热闹喜庆的鞭炮声和前来帮忙庆贺的人的欢声笑语仿佛还在耳边回荡。
   “你回来了?怎么在树下傻站着?快上来。”有人打断了莽麦的思绪,他抬头看见母亲正站在楼上招呼他,满脸的意外和惊喜。
   莽麦喊了声“阿妈”,笑着说:“我正在树下看花呢。您看它开得多漂亮,我都已经有十年没看到杏花了,今天就像做梦一样。”
   “外面晒着呐,快上楼吧。”
   莽麦应了一声,转过身,他忽然看见二婶正从他们家的窗户里怔怔地望着他。不知道为什么,莽麦竟鬼使神差地朝着她点了点头,笑了笑,更意想不到的是她居然也向莽麦点了点头,笑了笑。
   回到屋,莽麦的母亲忙着往炉子里加柴给他煮茶,说弟弟他们上山劳动去了,自己在家里看孩子。
   “阿妈,有杏干吃吗?”
   “有啊,我知道你爱吃,留了很多呢。”阿妈说着去拿了一大盘杏干摆在莽麦面前,莽麦拿了一片放在嘴里,细细地嚼起来。
   莽麦参加工作两年后,他做出的成绩得到了别人的称赞,这时大弟也结婚成家了,他几乎本能地继承了父亲的一些本事,渐渐受到周围人的尊重,小弟在不知不觉中长成了一个魁梧的小伙子,不管上山下地都让同龄人望尘莫及。就这样,在一家人的努力下,莽麦家的条件有了很大的改善,更让人惊奇的是周围人对他们的态度,感觉就像是被什么神灵施了魔法,所有的谗言和莫名其妙的仇恨都在不知不觉间渐渐消失,也没有人故意挑衅了,一切的争吵打斗都不再发生了,那些伤害过他们的人的脸上都挂上了不一样的笑,曾经紧紧笼罩在他们头上的阴霾也随之消散得找不到一丝痕迹了。
   被人占去多年的杏树又是自己家的了,莽麦忽然变得喜欢吃杏干,于是母亲每年都要给他晒很多。每次在嚼杏干的时候,品着嘴里酸酸甜甜的味道,莽麦感觉是在咀嚼自己的生活,内心会生出许多的感慨。
   突然,莽麦记起刚才窗户上那张意外的笑脸,心里想:“虽然现在这几家人的关系还没有恢复,但是也许在不久的将来,我们这一家族的人又可以其乐融融地坐在一起品尝杏子了吧?就像这嚼着的杏干,酸酸的味道过后总会是甜甜的。”
   想到这儿,莽麦的眼前蓦然出现了一片新的景象,他相信这一天一定会早日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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