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楼杏花第一枝

来源:用户上传      作者: 杨闻宇

　　皇帝逛青楼,可不是文字上闹着玩的。而宋徽宗赵佶之宠幸李师师,却又不大像是无稽之谈。
　　李师师出生时,其母难产而死,在汴京(今河南开封)染坊局当工匠的父亲王寅用豆浆代乳抚养女儿。当时,不论男孩、女孩,出生之后,都要送往附近的庙里请和尚为之剃度,以求免病去灾。女儿满周岁时,王寅将其送到宝光寺,请智本禅师为之剃度。禅师一见这女婴便说道:“这里是庄严佛地,你来干什么?阿弥陀佛!”王寅却高兴地说:“长老,这孩子就拜在您老名下,做个挂名弟子吧。”禅师微微一笑,未置可否,也不再作声。做挂名弟子一般都以“师”为名,即托付禅师庇护之意。于是,王寅便为女儿取名“师师”。
　　师师4岁那年,父亲遭人诬陷,被判了死刑。当时有一位曾经红极一时的妓女李姥,人老珠黄,门庭冷落,住在与皇宫后墙一街之隔的金钱巷,她手头有些积蓄,开了座名为镇安坊的妓院。李姥见师师秀丽乖巧,便将其收为养女,并请老师教她诗词歌赋、引笛吹箫。师师聪慧,进步惊人,不单善弹琵琶,尤擅画梅花,刚及破瓜之年,就色艺超群、芳名远播了。
　　培育李师师的诸多名师里,最有名气、艺术造诣最深的是比师师年长近30岁的周邦彦。周邦彦当时以《汴都赋》驰名天下,他喜爱书法,妙解音律,善自度曲,是北宋文人中最杰出的一位艺术家。周邦彦由衷喜爱李师师,李师师真诚景仰周邦彦。周邦彦参与王安石变法后受到牵连遭贬,徽宗即位后才召他回京,只给了个国子监收税管账的小官,仕途无望,他便将主要精力用在吟诗赋词上了,而青楼酒馆又是他最易于获得灵感的场所。面对含苞欲放的李师师,他曾赋《一落索》词:
　　
　　眉共春山争秀,可怜长皱。
　　莫将清泪滴花枝,恐花也,如人瘦。
　　清润玉箫闲久,知音稀有。
　　欲知日日倚栏愁,但问取,亭前柳。
　　
　　李师师色艺俱佳,为众多骚人墨客倾心仰慕,加上她从不轻易接客,反而名声大起,誉冠京城。王子王孙、骚客才子,都想一睹其风采,有钱者一掷千金,才高者赋诗百篇。李姥也乐意以此方式吊客人的胃口,其结果是李师师的身价愈来愈高,李姥的进项也日益丰盈……
　　李师师周岁时,宝光寺智本禅师一见面所发出的惊问,当时虽无下文,这时候才仿佛渐渐地现出了一些消息。
　　1100年,宋徽宗赵佶即位,这是中国皇帝谱系中颇具艺术气质、喜好寻欢逐乐的一个风流帝王。赵佶除在皇宫里娱声贪色之外,在都城东边又营造了名为“艮岳”的雅致别墅,搜罗了一批美女,恣意淫乐。然而,色情的欲壑尤其难填。时日一长,他便对亲信太监张迪说道:“久闻汴梁多美妓,你能为朕物色一个最绝色的美人么?”
　　张迪入宫前原是有名的汴梁嫖客,因与人争风吃醋失手打死人命,才辗转托人走门路,改名易姓,进宫当了太监。见皇上问他,便竭力夸赞镇安坊的李师师,活脱脱是天上的仙女下凡。赵佶便让他送去内宫备下的重礼以及480两银子,只说是有位富商“赵乙”慕名欲见李师师。李姥收下礼品、银子,给师师说了许多的良言温语,师师才勉强答应。
　　翌日傍晚时分,赵佶换上常人衣服,由张迪紧紧陪同,进了镇安坊。李姥见这就是出手大方的富商赵乙,备下名贵果品相陪谈笑,等夜深人静之后,才将赵乙送到临近水池的一间雅致小屋。窗外淡淡的月色将几簇竹影映入室内,幽静得非同人间。身为隐名皇帝,赵佶也有着非常的耐心。李姥直到子夜时分又悄悄地进来了,要赵乙在她的指点下临盆入浴,说是师师最讲究干净,不入浴是不行的,赵乙耐住性子,只好从命……直等到三更时候,李姥才扶着一位素色衣裙的女郎姗姗而来。赵乙见她雅致如仙,微微笑着低声问道:“请问姑娘今年芳龄多少?”师师头也不抬,不予理睬,李姥忙又陪笑:“她生性沉静,请官人休怪。”说罢走出房门,落下了绣帘。师师这才慢慢起立,将素色长衣解下,亮出淡绿色苏锦内衣,从墙上摘下古琴,弹奏起名曲《平沙落雁》,揉抹勾挑,娴熟自如,一连弹了三遍,一遍比一遍动情。眨眼间,晨鸡报晓,已是四更时分,赵佶便准备回宫。李姥一闪身进来了,捧上了一盅香奶酥,追着赵乙连说几声:“对不起!客官好走,有机会再来。”赵佶出门时,月色泻地,如霜似水,时间是大观三年(1109)八月十八日凌晨。
　　皇上的超常举动不可能是无影无声的,几天过后,皇帝私访李师师的新闻在街头巷尾传开了,人们都说:“李师师真是史无前例的好造化哩,不知她祖上曾在佛爷面前烧过多少碌碡壮的高香。”
　　李姥听到这个消息,立时惊出一身冷汗,慌慌张张地拉住师师说道:“儿呀,糟了!人家自称赵乙,这不正点出了他是当今赵家第一人么!那晚上一照面,我立马就觉得这个人的相貌非同寻常,可万万没想到会是当今皇上,而你对人家又那么冷淡!这传闻3岁小孩都在传,欺君之罪,我们全家都要遭杀身之祸呀!”一面说一面大哭起来。
　　师师却很平静,帮李姥揩泪,并婉言安慰:“如果他真是当今圣上,到我这里来,是慕名来访的。何况当时我对他冷淡,他直到临走,也无愠色,未现出懊恼,而且那晚他又没有强迫我与他同宿,这说明他宽宏大度,还真的有点帝王气象。作为万民之上的一国君主,外出嫖妓不得手,还要处妓家以死刑,这成何体统?不影响他赵家的声誉么?皇家历来是最重名声的,外面的传说若是真的,他赵家决不会自己和自己过不去的。”李姥见师师说得很有道理,渐渐也平静下来了。
　　大观四年正月,张迪奉命赐师师一柄蛇跗琴,又赏白金50两。三月春暖花开日,赵佶仍如上次一样,便服步入镇安坊,师师淡妆素衣俯跪在门前接驾,李姥跪在一边连呼“万岁、万岁、万万岁”。师师陪赵佶进入一座新盖的小楼,启唇一笑,要圣上为小楼题名,赵佶挥毫,用他自诩的“瘦金书”写下了“醉杏楼”三字。师师侍坐陪酒,捧出蛇跗琴弹了一曲《梅花三弄》。一曲过后,酒意微醺,赵佶携着师师的纤纤玉手进入内室……“野花有逸趣,村酒醉人多”。经过一宵欢娱,也许是为师师的秀色和才气所倾倒,赵佶这才信服“六宫粉黛无颜色”这一诗句的奥妙所在了。
　　前已说过,赵佶也是个多才多艺者。这年九月,他发现了唐人阎立本题为“金勒马嘶芳草地,玉楼人醉杏花天”的一幅名画,加上别的许多名茶、灯盏之类的礼品,一并赠给了醉杏楼里的李师师。政和二年(1112)的一天,赵佶瞒过后宫妃嫔,又一次来到了师师身边。枕席间缱绻缠绵,他发现师师不如上次那般热情、主动,便盘问究竟:“你像有什么心事?”师师惆怅地叹息道:“你是一国之君,嫔妃无数,粉黛三千,什么样的佳丽得不到呢?像我们这样陋巷浅薄之地的人,再有真情实意,终究还不是落下个朝秦暮楚么!皇上呀,这种地方实在是玷辱了你,你真的不该来哩……”说着又抽泣起来,赵佶一听,更加紧紧地搂抱着她。
　　其实,在感情深处,或许是出于艺术气质上的缘故,李师师挚情地留恋着比她更为年长的周邦彦。
　　有一天晚上,周邦彦打听到那日是郑皇后的生日,估计赵佶不会出宫,他实在对师师思念难耐,就趁隙赶到醉杏楼与师师相聚。周邦彦虽已年逾花甲,但形象不显苍黄,反别具成熟的魅力,他与师师刚进卧房,李姥却匆匆步入,神色慌张地说:“圣上驾到!”周邦彦躲避不及,手脚失措,师师让他赶紧躲于床下。赵佶喜滋滋地进来,手提一篮黄澄澄的蜜橘,说是从潮州快马递来的贡品,特带来与师师尝鲜。师师拿一甜橙,用小剪挑开,轻轻一剖,先剥下一个,轻轻地喂到赵佶口里,赵佶顺势将师师一吻,二人调笑打趣……赵佶欲进一步动手之时,师师轻轻地推开了他:“妾身今日恰逢月信,精神困乏,你来之前就准备就寝了。”她指了指半摊开的锦衾,“你是极聪明的圣主,难道未觉察么?三日之后,师师定侍陛下,尽心尽力,鞠躬尽瘁!”赵佶其实早就瞄见了半开的锦衾,见师师这样说,便又笑了:“今日乃郑后生辰,你既不能陪朕,朕也不好冷落了郑后。朕即回宫,你可别吃醋哟!”师师跪送赵佶,李姥心上一块大石头这才落下。

　　周邦彦从床下钻出之后,对师师之胆大心细、巧于应付益发佩服。师师笑道:“没有这手功夫,算什么名压汴京的仕女班头!”
　　第二天回家后,周邦彦回味昨宵之遇,当即写下了词作《少年游》: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
　　锦幄初温,兽香不断,相对坐调笙。
　　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
　　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周邦彦的这首《少年游》简直是艺术上的极品,第二天就唱遍了行院,传遍了京城。喜爱词曲的赵佶听到这首词曲,仔细品味之后,觉得和自己脱不了干系。
　　三天之后,赵佶到了李家,面色阴沉地诘问跪在地上的李师师:“周邦彦的《少年游》写的是我们那夜的私房之事。这是怎么回事?”师师知道闯了大祸,圣上又是个词曲行家,不得不流着泪将那晚床下藏着周邦彦之事以实相告。赵佶听罢,拂袖而去。回宫之后,以周邦彦懈怠职务为借口,下旨“革去本职,即日押解出京”。赵佶解了心头之恨,又得意洋洋地来到了醉杏楼,结果发现师师不在。李姥回说师师赶到城外为周邦彦送行去了,话刚落音,师师已经返回,赵佶大怒,正要发威,却见跪伏在地的师师“愁眉泪睫,憔悴可掬”,心中一软,便酸溜溜地问道:“你干什么去了,竟然如此伤心?”
　　 “周邦彦被撵出京,我去送别。”
　　 “你怎么对一个老头子这样舍不得?”
　　师师哭诉:“他是臣妾的音乐教习,妾的音乐本事都是他悉心教授的。那一晚他是来教我度曲的,见我身体不适,正欲离去,圣上驾到,他退避不及,便隐身床下。他已60多岁,哪有气力行男女之事,只因喜欢填词度曲,想不到被圣上误解了。何况,妾身已属圣上,岂敢又许身他人。圣上不信,可问问我的母亲。”
　　美若娇凤的师师为她的音乐老师如此告情,合情合理,无懈可击,赵佶忍不住笑了。他扶起师师,当即传旨:快马召回周邦彦,加升为大晟乐正。周邦彦因祸得福,内心对李师师益发地感激、敬佩。此事过后,赵佶也暗暗佩服李师师的胆量与见识。
　　周邦彦写下的《少年游》,在宋代“艳词”中颇具影响,分明也代表着一段千载难逢的文坛佳话。这一桩文坛佳话的主角,不言而喻是李师师。数千年来,青楼女子的形象,倘就艺术而言,也从李师师身上得到了料想不到的升华。
　　靖康元年(1226),金兵猖狂,汴京告急,师师主动捐出赵佶平日所赠的金银珍宝,作为军饷开支,并托人密告张迪,请皇上恩准她为女道士,赵佶同意了。不久,金兵攻陷汴京,赵佶与儿子(宋钦宗)为金所俘。
　　金军主帅闻师师貌美,四处搜寻,终于在陋巷一贫妇家中抓到了李师师。金帅命降官张邦昌劝师师归降,师师断然拒绝,并痛骂张邦昌:“我真不解,你们这班皇恩浩荡里的重臣在关键时刻竟如此卑污下贱!”说罢 ,取下头上长簪,毅然刺喉而亡,张邦昌一伙见状愕然,摇头叹息。赵佶在牢中闻讯,不禁悲恸,为之赋诗一首:
　　
　　苦雨凄风叹楚囚,
　　香消玉碎动人愁。
　　红颜竟为奴颜耻,
　　千古青楼第一流。
　　
　　关于李师师的结局,仅只是传说,这里择取传说中最美丽的一项,谨记照抄,录以备忘。其实,数千年众多妓女群落里的事实与行状又有哪一桩能从中国的正史中找到根据呢?李师师的经历这样奇特,而后人连她的生卒年月也无从查知。及至于赵佶的这首诗作,似乎也难辨真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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