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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可以怨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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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近看到研究中国艺术史的美国学者姜裴德(Alfreda Murck)的一篇文章,题目是“画可以怨否?《潇湘八景》与北宋谪迁诗画”。湖南潇湘是风景独特的地方,在人们的心目中,那里有一派烟霭迷蒙的山水,散发着哀伤怨情。姜裴德指出,潇湘的怨情主要来自古代一批谪迁文人诗作的渲染。历史上在潇湘地区撰写诗文的作者,多为谪迁之臣,如屈原、贾谊、杜甫、柳宗元等。《潇湘八景》是一组山水画,作者宋迪到过潇湘,贬官后与一班谪迁人物退居洛阳。姜裴德认为,宋迪在贬官之后满腹忧伤,读杜甫的诗句,触发而作《潇湘八景》。宋迪的《潇湘八景》为:平沙落雁、远浦帆归、山市晴岚、江天暮雪、洞庭秋月、潇湘夜雨、烟寺晚钟、渔村落照。用姜裴德的话说,“不难看出,这些画强调暗沉的天色与时间的结束,宋迪在以画抒情,画可以怨。”
  含有怨情的《潇湘八景》,好事者多传之。潇湘怨情,无论是诗也好,画也好,都离不开潇湘这块地方,所以,诗可以怨,画可以怨,其实,地也可以怨。甚至,如果诗句忘了,画面忘了,而那块地方却依然“怨”在心头。向“地理”灌注情感,反过来再以“地理”表达和记忆情感,是我们文化的一个传统特色。古代文人灌注过愁情的地方,除了潇湘,还有巫峡、汨罗江、无定河,以及较为抽象一些的“边塞”、“天涯”和“一江春水”。这些携带情感的“地理”,在今天影响多少还在,可谓天长地久。
  赋予特定的地方以特定的情感,是一个文化地理过程。“地理”一旦与特定的情感永久结合,它便成为一种情感符合。情感与自然景观、地理位置的相互转化,是我们古代人地关系的一个十分突出的特点。那些写遍名山大川的文人题刻,正是这种关系的直接记录。近代曲学大师吴梅在《词学通论》中说:“咏物之作,最要在寄托。所谓寄托者,盖借物言志,以抒其忠爱绸缪之旨。”中国文人最善利用自然景观也就是假手大地来抒情,李白也说过“大块假我以文章”(“大块”即大地)。
  看到诗文情感与地理相结合,使我们又联想到神话传说、历史故事、宗教思想、民间传说等思想文化与地理的种种结合,比如涿鹿之野、咸阳古渡、马嵬坡、飞来峰、景阳冈等,这些多种多样的结合,无疑增加了大地的文化含量。中国是大地域文明古国,神州的文化含量极为丰厚,它们如同煤炭、森林、水源一样,也是珍贵的地理财富。现在新发展起来的旅游地理学,正是发掘利用这类财富的一门学科。旅游是依赖地理移动才能完成的文化行动和感情行为,旅游一定要去异地,而异地的景观情调一定要新奇动人,异地的文化底蕴一定要厚重深沉,方能满足人们的身心。
  提到旅游,我们又知道,具有主动精神的旅游者不喜欢像羊群一样跟着导游走,他们愿意自己去发现、感受。的确,看人们旅游的方式和对象,可以知道他们的休养和志趣。据说,在收藏界,人分为三等,集邮票的人是“中学生”,集古玩的是“大学生”,藏古书的是“研究生”。对旅游者来说,志趣高者不在收揽美景,而在巡游古迹,凭吊怀古,又以哀怨为情界最高。游新漆的庙宇,看乍刻的石阙,其美学分量均不及吊汨罗江水,听潇湘夜雨,寻赤壁折戟。古人有“行万里,读杜诗”的传统,今人有作“文化苦旅”的精神。中国式的旅游常伴有强烈的历史感,和由此产生的穿越古今的悠远心境,这即是我们的文化,也是我们面对祖国大地时无法挥去的情怀。
  明代地理学家王士性,宦辙遍天下,在潇湘,他深感娥皇、女英的古老故事,写下“九嶷日落瑶华远,哭断潇湘不见君”的哀怨诗句。今天,在东方古老文明中壮游的旅行者兼散文家张承志,在访问美洲之后,对于美洲北部无人的高山森林,曾有这样的令人深省的感慨:为什么这里没有如同哈萨克天山那样的传说、风俗、道德和美好的文化呢?我至今喜欢那片自然,只是我明白我不能向它寻找我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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