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着猿声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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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程斌
每次在自然中奔走穿行，高大森林中的鸟啼，温润雨林中的虫鸣，高原雪山的风声，江河湖海的浪涛，这些都是我用来索引自然的关键符号，几经周折到一个目的地，最先让我置身其中的正是大自然里种种美妙的声音。
只是在我心里一直有个未解之谜，那是从小学过的诗句中让人浮想联翩的猿声――“两岸猿声啼不住”，那种啼声和山影在耳目之间成为浑然一片的体验，我曾以为只是诗人的遐想。
初遇“白眉大侠”，只闻其声不见其影
由于种种原因，现今的中国大地上，野生动物的生存空间越来越小，它们和人类的距离也正越来越远，我无法想象自己还有什么机会寻觅猿声。一次次的擦肩而过，直到2014年的春夏之交，我参加了云南怒江高黎贡山保护区第三次影像生物多样性调查，终于有机会来到期盼已久的自然胜地――高黎贡（“贡”字源于景颇语，是“山”的意思）。这个位于青藏高原南部垂直高差达4000多米的著名地带，是地球上现今唯一保存有大片由湿润热带雨林到温带森林过渡的地区。高黎贡不仅是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也素有“物种基因库”、“自然博物馆”的美称，是名副其实的自然宝地，这里有100多种兽类和400多种鸟类就足以证明。狭长的高黎贡全长约500公里，但在中国版图上仍像是一叶小舟。我们从腾冲县城出发，在盘旋的山路上从闷热到沁凉，位于整个保护区南段的赧亢保护站到了。赧亢是连接高黎贡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与龙陵县小黑山省级自然保护区的重要生境走廊带，2000米左右的海拔让这里可以俯瞰周围。赧亢受印度洋暖湿气流的影响，季节分为旱季（11月～4月）和雨季（5月～10月），以往5月初来到这里，基本上已经开始了漫长的雨季，但是近几年云南的气候总是异常，雨季还未开始。
雨季未到，对我们来说是好消息，因为雨季雨大雾多，很难跟踪观察，更不要说拍照。但是对于生活在这里的白眉长臂猿一家，却意味着还要等待雨水滋润森林，美味的果实才能更多更可口。
白眉长臂猿可能是仅次于黑猩猩的进化最完善的灵长类树栖臂行性动物，运动速度极快，在茂密的树林中很容易脱离视线，始终保持着神秘感，国家一级重点保护野生动物的头衔只能说明它们极度濒危。这里的白眉长臂猿有着独特的生活习性，体型稍大的雄性为黑褐色，雌性为淡黄褐色。它们最显著的特征就是位于眼部上方的两道白眉，头顶部的毛向后生长，像是长臂猿中的老寿星。另外，由于白眉长臂猿的叫声洪亮，数里外可闻其声，在林中颇有一种唯我独尊的派头，所以一些研究者送给它一个外号――“白眉大侠”。保护区的护林员是最熟悉它们的人，常年在山林中追逐和观察它们不仅艰辛而且也充满了各种危险。但即使是最熟悉它们的人，想要在大片山林中找到它们的位置也并非易事。而对于我们这些想要一睹白眉长臂猿尊容的人来说，护林员的消息是我们唯一的希望。
夜晚的灯光引来了各种飞蛾，它们停栖在木屋门口的平台上，散落得到处都有，像是一夜之间被吹落的奇异花果。太阳出来了，阳光被大树茂密的枝叶遮得稀疏而斑驳，没有阳光的热量它们没有力气起飞。这些夜行性的昆虫在白天总是会极尽所能地躲藏在密林中不被掠食者发现，但是那些已经暴露身份的，只能假装自己是透明的。太阳越来越高，我们按照既定的时间出发进山，扛上装配了长焦镜头的相机和脚架，每次都像是出征一般。林子里的小路铺满了落叶，行动敏捷的鸟儿在左右两旁时隐时现，晨练的鸟儿们已经消停，安静的树林里只能听到我们的脚步声，那是枯叶被鞋子踩压的声音，灌满了耳朵。阳光越来越少，树越来越高大，一种来自于四周的压迫感在慢慢强化，这让我们愈发觉得自己渺小。我心想，对于我们这些“地栖足行性灵长类”来说，这里仍然充满着未知！很显然，我们这些访客对于森林仍然是陌生的，即使是我们已经数不清多少次在树林中穿越，然而这种穿越现在看来却更像是路过。“护林员已经找到它们了。”走在前面的人小声说着，我们的脚步也在不知不觉中又加快了许多。山路越来越窄，已经只能容下一个人肩宽的小道，倾斜着伸向看不清的前方树林。随之大家的距离也被渐渐拉开，前后已经超出了目视的距离，因为高低起伏的小路已经被植物们拆解成了一段段。如果不利用手臂不停地抓扶着看上去结实的植物枝条，已经难以保持身体的平衡。深一脚浅一脚地摸索着快速前进，像是踉跄的醉汉。
颠簸穿行了将近一个小时，翻过一个大坡，终于看到了护林员的影子，他蹲在对面的枯树桩旁边，一只手扶着地面朝上左右张望着。“在哪儿？在哪儿？”大家分散在几个不同的位置，都急切地压低声音相互询问着。护林员没有出声，目光继续在近乎垂直的树冠层寻找着。“咔啦……”树枝折断的声音让大家顿时都紧张起来，是长臂猿！在那儿！顺着手臂指着的方向，大家本能地举起了相机，但是眼睛还没定位到目标。一团黑影在30多米高的树冠层的枝叶间掠过，紧接着，“咔啦咔啦”声在头顶上方不同的位置传来。还没回过神儿，就又瞬间变得安静了。“走了，走了！”护林员指着头顶的左前方说着。大家的相机还都傻愣愣地举着，相互打量着对方，似乎要从对方的眼睛里寻求长臂猿的影子。护林员说：“追不上了，走远了。”他带着大家开始往回走，脸上平静的表情告诉我们，这是经常的事儿。回去的路，不仅陌生，而且漫长。
这就是与长臂猿的第一次会面，不，应该说还没有会面，因为我根本没有机会看清它的脸，连惊鸿一瞥都算不上。
夜幕降临，“钻天鼠”大显身手
领略了白眉大侠的矫健身手，虽然有些沮丧，但也多了几分安定。森林的一天，是按24小时来计算的。没错，除了那些喜欢熬夜的年轻人和辛勤的工作者，多数人的一天都只是意味着日出日落之间――而对于森林，那只是一天中的片段。利用长长的手臂在巨树间荡秋千让长臂猿的侠气倍增，但是它们和我们一样，夜晚是睡觉的时间。在这片山林中，另一个武林豪杰“钻天鼠”的一天还没有开始。和长臂猿的功夫大相径庭，霜背大鼯鼠能得到“钻天鼠”的绰号绝非浪得虚名，想要拍到它们“展翅翱翔”的曼妙身姿对于任何人来说，都绝不会是手到擒来。 在保护站不远处的公路边上，有一片因为修路而“切开”的山坡。夜深人静时，这里是周边鼯鼠聚会宵夜的地方――由于这片山坡石壁上有大量含有盐分和矿物质的砂石，这里成为备受动物欢迎的地方――是的，盐分是众多动物必不可少的珍贵物质。
没有雨水的晴夜是鼯鼠最爱的天气。接近午夜时分，机会正在悄悄临近。“呼……”在手电光的光柱里，一个像大蝙蝠的影子低空滑过我们头顶和公路，静静地落到了对面几乎垂直的石壁上。我们几乎同时发出了按捺不住的惊叹声，只见它又跳跃着爬行了几米之后，身体紧紧地抓住石壁的缝隙，小心翼翼地稳住身体。几分钟之后，它开始慢慢移动，寻找舔食盐分的位置。“蝙蝠侠？”脑子里瞬间浮现的是电影中的经典角色，但是依靠身体两侧的类似翼膜滑翔几十上百米远，不用扇动“翅膀”，让它们看上去更有侠客的威风。可是这来无影的“钻天鼠”到底是从哪儿“飞”来的呢？手电光终于在一棵大树的顶端发现了它们眼睛中反射回来的光点。“两只！有两只！”原来这棵40米高的大树是它们的跳板，就像高台跳水那样，爬到最高处面对目标地点的方向，纵身一跃，腾空而起！
寻觅猿声，用影像留住白眉长臂猿一家
3天过去了，森林里的时间总是过得飞快，而森林的早晨更加充满生机。天蒙蒙亮，远处的云层后面已经隐约有阳光在背后升起。在保护站位于林缘的木屋里睡觉，先被叫醒的不是眼睛，而是耳朵。熟悉的，奇异的，各种鸟鸣声在你醒来之前就告诉你，森林里的精灵们已经起床了。不像在城市中早晨起来的莫名疲惫感，在这里，才知道早晨和清晨的区别，嗯，没错，这是个清新无比的早晨，用清冽的泉水洗脸才算是真正唤醒了沉睡。伴随着哗哗的水声，隐约听到一种幽远绵长而低沉的哨音，起伏着，像是风一样穿过森林。还在恍惚之中，就听到有人喊：“长臂猿！”难道是长臂猿在叫？在不远处的石台阶上一个看上去身体清瘦的护林员快步迈向进入森林的路口，我突然意识到：这不是演习……这不是演习……
我赶紧冲回木屋里，来不及再准备摄影包，提起已经装好长焦镜头的相机和脚架就夺门而出。好在平时养成了头一天晚上提前准备好所有拍摄装备的习惯，不用担心相机电池和存储卡的问题，轻装上阵，我跑在了其他人的前面。通过森林深处的路口，像是时空隧道一般，在吸引着我们的脚步。一连串的“WU……WOO……”鸣叫声，抑扬顿挫地回荡在不远处的森林中，仿佛是最原始最野性的呼唤，激起潜藏在内心的本能愉悦，真是美妙之极！一边朝着猿声传过来的方向奔跑，一边寻找着脚上几乎看不见的路，哗啦啦的枯叶声已经自动被大脑过滤掉，但是在前方侧面的树林里传来更密集的哗啦声。正在诧异之际，原来是起得更早的同伴已经早早在林子里了，他们也是听到了猿声的召唤从其他地方赶来。我们来不及相互打招呼，一个个仰面奔跑着，这一刻仿佛大家都是特战队员，身体也变得异常矫健，一个个身轻如燕的样子还真是难得一见。猿声越来越近，我激动的心情从发抖的呼吸声中释放出来，顾不得看路，竟然本能地学起长臂猿的动作，抓扶着一根根树干顺着山坡往下冲。不远处的几棵巨树间，传来枝叶折断晃动的嘈杂声。不是一只，是长臂猿一家！连钻带跳地穿过一片密林之后，巨树的树冠让林下变得豁然开朗。
森林又瞬间安静，竖起的耳朵在这里比眼睛更有用，几十米高的树冠下面，有一片红色果实的植物间传过来轻微的声音，举目看过去，满眼的枝叶令人无法聚焦。通过长焦镜头，我终于发现就在那片有果实的地方，一只黄褐色的雌猿一只手臂吊着抓住树枝，另一只手在摘果实往嘴里送……相机快门的“咔嚓”声响起，定睛一看，雌猿怀里还有一只幼猿，这个场景仿若完美的画。正在此时，“WU……WOO……”的鸣叫声又在侧面头顶上方响起，原来是这个家庭的雄猿。黑褐色的身体快速滑过树枝，连续的跳跃像是高空杂技表演，惊叹不已的我们甚至忘了手里的相机！它每一次树枝间远远的跳跃看起来都充满了惊险，但对于“白臂大侠”来说这只是它们稀松平常的晨练。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发现自己停止了按下快门……我的内心告诉我，我不希望快门声打扰到这一刻的宁静。让眼睛离开相机的取景窗，整片树林立刻映入眼帘！我在用心感应着，感应着我们祖先曾经生存的家园，这是一种久违的本能，更是流淌在我们身体中的气息。
看着白眉大侠一家再次消失在森林中，久久站在原地，感觉身体已经略微僵硬发麻，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迈动脚步。回头望了一眼猿声传过来的方向，这一次，我没有怅然，这一刻，我满怀欣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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