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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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采 薇
在你生命的历程中，肯定有许多无法忘却的东西，比如一个眼神。
形容眼神的词很多，无需我一一罗列，你就可以很随意地拈出一大堆来，像从地上捧起一把泥土那样容易。有些词直接来源于生活中的实践，很具象，有一种可以触摸的感觉；有些词则单纯地来源于书本，生僻、晦涩、抽象，让人用一生的时间也琢磨不透，解读不了。即使勉强知道它的意思，那也只是一种肤浅的理解，正所谓“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比如说，“鄙夷”这个词。让我那只有11岁的儿子来理解，他就不知所云。为了证明这一点，我高声地对着另一个房间喊：“儿子，过来。妈妈向你请教一个问题。”“还向我请教问题?”儿子一边纳闷地嘀咕着，一边乐颠颠地跑过来。“告诉我‘鄙夷’这个词怎么解释?”我一边说着，一边在电脑屏幕上把我刚打出来的‘鄙夷’这个词选中，把它反白，好让儿子注意我问的是哪个问题。
“我不知道这个‘鄙夷’怎么解释。”儿子大概第一次接触到这个词。
“那么，拿词典给我查一遍。”我对儿子说。
旋即，儿子就找到了答案，说：“轻视，看不起。”
哦，轻视，看不起。就是这样一种简单的解释，太肤浅。我摇摇头。笑了。
在我上高三那年，大家都拼了命地读书，就是为了准备迎接一年一度的高考。对于中国的孩子们来说，那可不是一般的考试，那是决定人生命运的考试。生命的河流是在此继续向前奔腾，还是拐一个胳臂肘形的大弯儿，或者干脆来一个极大的落差，形成一个一头栽进谷底的瀑布，全取决于这一次考试的成绩。尤其对于生长在农村的孩子们来说，那是转换户口的一次绝好机会。比较平常的一种说法是：“是吃农业粮，还是吃商品粮，全取决于它。”后来我知道，还有一种更形象的说法，在南方各省流行：“高考的成绩决定你是穿皮鞋，还是穿草鞋。”毫无疑问，穿皮鞋是一种身份的象征。富有、高贵。穿草鞋也是一种身份的象征，贫穷、卑贱。连为别人躬耕于垄亩之上的陈涉，尚且想着“苟富贵”的事，何况现代的莘莘学子乎?机会摆在眼前，每个人都想拼命地抓住，不想让它成为别人的囊中之物。再往后推移一段时间，即使到了今天，城市逐渐地对农村人口开放了，但是没有一张硬纸做成的通行证――文凭，那么，农民进城，通常就只能是城市里的打工仔，入不了城市的主流。他们在城市里卑微得就像是树根下的蚂蚁，一个儿童的手，就可以轻易地将它碾为齑粉。
理解了高考对于一个农村孩子的意义，也就容易理解我们那帮子学生为什么会在晚上宿舍熄灯后，还点上蜡烛或打着手电在被窝里看书。宿舍管理员是一个很厉害的家伙，是我们学校教导处主任的老婆，如果被她发现谁胆敢在学校统一熄灯后，还点起蜡烛或打着手电，那她准会在宿舍门口高声地叫骂：“谁呀?咋那么不自觉呀?赶紧把灯熄了。”如果屋里没反应，她就要毫不客气地破口大骂了：“说你呢，不要脸!”同时把她手电筒的强光射向那个人的床上。不过，这样尴尬的事情从没轮到我头上，因为我是一个懒学生。每天晚上，肯定会在学校熄灯前，做好入睡的准备。和其他同学比，我缺乏竞争意识，因为那时，我正喜欢着一个词――随遇而安。
有一段时间，我喜欢在吃过午饭后，到教室里听梅子讲故事，和一小撮人聊天。当然，我会自觉地选择大多数同学还没有回到教室之前的那段时间。这样的习惯，在进入高三年级的那个学期里持续了一个多月，直到有一天，有一件我难忘的事情发生。
那天中午，我照例早早地吃完了午饭，和梅子等几个同学一起回到教室，径直坐到梅子的教室的最后一排座位上。开聊。梅子刚讲到她们村的小麦嫁给了一个比她大20岁的男人，坐在我座位旁边的杨金铭就一个人回到了教室，很自觉地在座位上看起书来。我正思量着，再继续聊下去是否合适，抬眼向杨金铭瞅去，很不巧的是，他也正向我们这边看过来。
一种遭遇雷击的感觉迅速传遍我的全身。视力1.5的我，在和杨的目光相碰的一刹那，我看清了他的眼神，虽然他的眼睛小得像细篾儿拉的一样。他的眼里蓄着一团火，一团怒火，一团燃烧着的怒火。他肆无忌惮地把他眼里的怒火向我们喷射过来，毫不掩饰，一点儿也不顾及我的尴尬。在喷射怒火的同时，他还带出了那样一种眼神和表情，使劲地剜了我们一眼。一刹那，我深刻地理解了曾经理解得很肤浅的两个词――“鄙夷”和“不屑”。那个眼神。唤起了我内心的一种强烈的骄傲和自尊，它们在一个深深的角落里沉睡久矣，像是格林童话里的巫师对它们施了魔法一样。那个眼神刺痛了我，由开始时的切肤之痛，到后来已痛入骨髓，让我的灵魂都禁不住打一个冷颤。
我默默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就在杨的旁边，拿起一本书，专心地读了起来。从此之后，我再也不去听梅子讲乱七八糟的故事，再没睡过一次懒觉。我发誓要“扬起人生的风帆”。我的学习成绩开始直线上升，在班上名列前茅。奇迹终于在高考的战场上出现了。我看到母亲脸上的笑容，同时，回想起杨的那个不寻常的眼神。它像一条高高举起的钢鞭，逼着我不断地向前奔跑，扬起一路烟尘。
人生三十多年的历程，有许多让我忘不掉的眼神，母亲严厉的眼神，老师期望的眼神，朋友信任的眼神，爱人温柔的眼神，儿子清澈的眼神……最让我忘不掉的，还是杨那喷着怒火的眼神，它带给我一种羞辱的同时，也让我奋进，比背诵一百遍奥斯特洛夫斯基的名言更有效。不要教训我说，人的一生应该怎样度过，我不要一种虚假的崇高。活出一种尊严，活出一种骄傲，不要让别人轻视和看不起。这是我的人生信条。是我从杨的眼神中总结出来的一条人生格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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