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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种笑容叫幸福

来源:用户上传      作者: 薛 舒

  这个帅气的小伙子长得像“好男儿”里的浦巴甲或者马天宇,抑或,是F4里的仔仔,近乎优柔的好看男子。看到他的时候,他正坐在一张折叠椅上,后台的化妆室里挤满了人,他的椅子摆在走廊里,上台下台的演员从他跟前匆匆而过,几乎没有人为他留下随意的一瞥。可我还是注意到了,他靠在椅子上笑得两眼生辉,并不十分光滑的脸上冒出几颗青春痘,头发长至脖子,是那种一甩脑袋,发丝就会蓬勃飞扬的式样,像“海飞丝”或者“飘柔”洗发水广告里的男生。他挺有明星相,在这台大型文艺演出中,他将出演哪一个节目,我不得而知。
  这是九月初的教师节文艺晚会,复旦大学的体育馆里搭起了巨大的布景,灯光照耀着舞台,诸多沪上名流将在这个夜晚用歌声或者舞姿表达他们对教师的崇敬和热爱。我只是合唱团的其中一员,近乎群众演员的角色,唱的亦是歌颂这个职业的赞美之辞。也许电视转播的镜头里根本不会有我,但我还是十分坦然地站在人群中倾情演唱,因为,这一晚的演出,我是以一名教师的身份站在台上。
  就是在我演完后从台上下来,撤至后台化妆室外的走廊时,我看到了他,那个面带星相的小伙子。
  暂且把他叫作“仔仔”吧,因为他真的有些像那个叫周渝民的台湾明星。头发像,眼睛像,鼻子像,下巴也像。仔仔是坐在走廊里的一张折叠椅子上的,他面对着穿越而过的人们,正在笑,笑得眼生温暖,笑得柔情溢流。两条纤长的大腿上,攀着两个六七岁孩子的背影,他的身后,另一个孩子伸出双臂吊着他的脖子,把脸埋在他颈窝里。孩子们都穿着某一所学校的校服,仔仔几乎纵容他们,任凭他们抚弄他那些和“海飞丝”广告一样柔顺漂亮的头发,他也没有在某一个孩子用手指触摸他薄薄的嘴唇和挺拔的鼻尖时躲闪逃避,他甚至像花果山里的美猴王,两三只小猴围绕着他、纠缠着他,把他脸上、身上的每一寸肌肤当作探索之源。我看不清孩子们的脸蛋,我却听到了他们“咯咯”的笑声。仔仔也在笑,笑得毫无勉强,笑得坦然真诚。
  仔仔是个喜欢小孩的男生,那时刻,我是这么想的。他顶多20岁,你从他的眼睛里可以看出,他还少经世故。你还可以从他的笑容中看到,他的内心还未有过灰暗遭遇。他真的很年轻,可是,很少有这么年轻的男生会如此对待一群更小的孩子。年轻如仔仔,该是满心向往、满目希望、满怀憧憬、满身活力的年岁,可他居然像一个经历了人生沧桑而对身边的孩子格外珍爱疼惜的中年男子。可他才20岁,我敢断定。
  就是因为这一幕,便注意了他。我在心里暗暗叫他“仔仔”,悄悄猜测,他一会儿会登台演出。这么帅的男生。不是上海交大乐团的小提琴手,就是舞蹈学校的高年级学生。
  身着白色长裙的我,从仔仔和孩子们前面走过。嬉笑吵闹声落于身后。我们的节目已经完成,我从边门走进观众席,找了一个空坐,开始观看后面的节目。音乐轰鸣、灯光闪烁,舞台上的一切恰似幻影,牵动观者的情绪。艺术的确有着它的神秘力量,哪怕与生活有距离,哪怕我们的周围并不是每天都有如此美妙的音乐和色彩,我们依然为这一年一次的歌颂心潮起伏。
  有那么一瞬,场内一片漆黑。灯光再次亮起时,一群身着某所学校的藏蓝色校服的孩子们正走上舞台。事实上,他们不是在走,他们是一个搭着一个的肩膀,像一串零落散漫的幼小动物,一步一步向舞台上挪去。领头的,是一位身着黑色西服的年轻男子,他平视着前方,走得气宇轩昂。可他身后的孩子们,似乎不懂在舞台上是需要抬头挺胸的,他们有的低垂着脑袋,好似正搜寻着脚下是否有蚂蚁宝藏:有的干脆把脸向着舞台内侧。观众看到的,只是他们扬起的一只耳朵。他们终于蹒跚挪移到了舞台中间,然后,一个个转过了身子,面朝观众,抬起了他们的头颅。上帝啊,我终于看清楚了。这群身着藏蓝色校服的孩子们,当他们面对着观众站直他们的身躯时,他们的眼睛,竟没有一双会发出清澈、明亮的光芒。他们站得很正、很直,他们亦是在笑着,却笑得憨厚木纳,笑得绝无生动。因为,他们深深凹陷的眼眶里,没有灵动流转的目光传出,有的,只是一片茫白,或者,漆黑空洞。
  是的,这是一群盲孩子,他们是一群来自盲童学校的孩子。此刻,那位领着孩子们走上舞台的年轻男子,正看着台下的几千名观众,他的笑容如此灿烂,他的身姿如此挺拔,还有。他的眼睛,如此明亮。仔仔,他终于上台了。终于知道了,他不是上海交大乐团的小提琴手,也不是舞蹈学校的高年级男生。他是盲童学校的一名教师,年轻的教师,带着他的孩子们,摸索着走上舞台,来演唱一首排练了一年之久的简单的歌谣。
  事实上,他们的歌声并不高亢嘹亮,好多个音节,他们甚至唱走了调。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歌声啊,近乎东倒西歪、横七竖八,却又那么清灵跳跃、真实鲜活。他们唱得如此专注投入,他们甚至不是在唱,而是在倾诉、在表达,如懵懂的小兽发出生命的喘息,稚嫩,却激烈异常。除了他们的歌声,场内鸦雀无声。
  仔仔也在唱,在这群表演者中,只有他的眼睛可以看见为节日而装点的璀璨布景和绚丽灯光。他站在孩子们边上,个头远远超过了他们。他是他们的领路人,是他们的航标,在他的牵引下,他们走上了舞台,用他们没有视觉感知的头脑,领略着被万众瞩目的骄傲。这歌声,其实是那么单薄苍白、那么凌乱杂沓,可是我看到,这些把嘴巴张得很大,竭尽全力唱着歌的孩子们,他们脸上的笑,竟是如此单纯,单纯到毫无杂质,甚至,没有任何内容。若是用世俗的语言去描绘这种笑,也许就是“傻笑”了,可我却觉得,这种并不生动甚至木纳的笑容,恰是可以用那个叫作“幸福”的词汇诠释的。
  这个世界五彩斑斓,他们却用他们单薄而苍白的声音,表达着他们的心灵世界,一个没有色彩的世界,或许,在他们的世界里,是有着我们无法领悟的丰富和美丽的,所以,他们为此而幸福、微笑、歌唱。
  歌声渐渐地落下余音,场内却依然寂静,片刻之后,人们忽然醒悟了。掌声雷动潮涌而起。仔仔伸出手,牵住了第一个孩子,所有的孩子,复又回到了上台时的情形,一个搭着另一个的肩膀,有的低垂着脑袋,如在仔细搜寻脚下的蚂蚁宝藏;有的侧着耳朵,似在竭力倾听潮水般的掌声。他们在穿着黑色西服的年轻老师带领下。佝偻着身躯,向着幕后挪步而去。只有走在前面的仔仔――他们的老师,他平视着前方,走得气宇轩昂。
  演出结束,后台化妆室里一片喧闹。盲童学校的孩子们正排着队走向体育馆外的停车场。夜色已深,孩子们在老师的带领下,如一串零落散漫的幼小动物,一个连接着一个,走进了茫茫夜色。世界于他们而言,没有白天和黑夜。仔仔依然走在前面,即便是没有日光的夜晚,他依然在微笑,笑得与白天一样灿烂。
  这个世界多么丰富绚丽,哪怕我拥有一双健康的眼睛,我依然目不暇接于春夏秋冬、青山绿水、柳翠花红。我不知道,那些小小的心灵,何以才能感知“阳光”、“月夜”,或者“苍天”、“流云”。那是我所不能理解的,亦是他们无法表述给我听的。可是,那个被我窃称为“仔仔”的男生,我断定不会超过20岁的帅气的小伙子,却站在他们中间,用他明媚的笑容,在没有色彩的世界里,播洒着他的快乐和欢愉。
  孩子们自然无法看见他的笑容,可我分明看到,他们爬在他腿上,吊在他脖子里,他们用手抚摩他青春洋溢的头发、微微上翘的嘴角、宽阔光滑的额头、浅浅笑纹的鼻翼。他们的手,触摸到了一种东西,这种东西,也许,就叫“幸福”。于是。他们的脸上,便也洋溢着这种东西,始终。
  
  (作者系知名青年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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