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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击道存,道成诗之肉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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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笑忠反复写到梦,换言之,梦盯上了余笑忠:“来到梦里的一切/都经历长途跋涉/偶尔,借我们的梦得以停歇”“在梦里,悲伤的死者会变黑/在梦里,悲伤的死者和你共有一个灵魂”“有时,来自梦中的隐痛/更甚于现实的打击”;已逝的父亲不断造访儿子的梦境,“想到他在我的梦里仍然受苦/我就好像又犯了什么过错”;有一次,诗人居然梦见了慈禧太后和她的长指甲,梦见她“妇人之痛,莫过于分娩死婴”的附身耳语。这是一个惊梦!
  “惊梦”,可视为笑忠写作的原动力和内驱力之一,却每每呈現为对现实、对日常的“释梦”,由此构成他三十年来诗歌创作的脉络、风貌和奇景。他将最新出版的诗集命名为《接梦话》,乍看令人感到不妙,因为我们知道接梦话是有风险的,民间认为容易引发梦中人的错乱甚至死亡。但与此同时,接梦话是超越时空的对话、交流,是一种“象征交换”。在他的写作中,梦与现实的边界、梦与日常的边界、梦与自然的边界等等,一再被他突破了。到底是诗人接了梦中人的话,还是诗人作为梦中人接过了另一个清醒者的话?这是一个类似庄子与蝴蝶的问题。梦与现实(“第二现实”与“第一现实”)的互文与混融,在诗人那里转化为一种清醒的自觉,一种“精神的现实性”。
  我赞同笑忠的观点:今天的写作必须立足“此时此地”,既不是“世界主义”的,也不是“地方主义”的,而是在两者之间寻找生命真谛,真谛必然基于自我与他人、世界、自然、文化、文明等等的联系。我想发挥一下他的观点,真谛也必然基于自我与梦境、记忆、历史、乃至以太的关联,这是一种更为广阔、幽暗、神奇的关联。在成熟诗人那里,今天的写作已不是偏见者所批评的“往西走”,而是同时往西、东走,往四面八方走,离地万里又掘地三尺地走。而这一切,须要不断重返自己的根性——“此时此地”。做一名“此时此地”的诗人,意味着一边品尝苦涩和虚无的滋味,一边“试着赞美这遭损毁的世界”,并用一颗良苦之心,向世界赠送甘甜而美善的礼物。
  笑忠诗中最打动我的是对“此时此地”的持守和辨认,他对日常性的书写是十分丰富的,这是他的源泉、他的根性所在。“诗是什么?也许类似于/一个孤独的遗迹,或碎片”(诗五首之《偏见之诗》)“遗迹”指向历史、记忆、过往,“碎片”则指认我们的现实——此时此地的日常性。乡村与城市在他笔下不那么疏离和撕裂,仍具备有一种整体感,说明他仍保有某种古典气质,虽然他说过一颗古代灵魂注定是与当代生活格格不入的。他寄情山水,寄情日常,寄情“天然的美,这精神的现实性”,乡村的人事、风景、植物、虫蚁,城市的情景、鸟鸣、蝉声、落英,他凝视、静观、细察,化为“物哀”,一种百感交集的“物哀”。他对“小”的敏感和切入,对日常世界的洞察,有一种古人式的“无邪”与“缘情”,流动着诗性正义,有时流连忘返,有时以静观动,有时以退为进,无论亦真亦幻,还是目击实录,都具有一种质朴的古典精神,时而沉溺于斯,时而超拔其中,情景兼备,物我交融,使写作脱离“艰难的跋涉”,纳入到“行为学”和“异趣”(诗五首之《匆匆一瞥》)范畴。他对日常以及日常中无处不在的贫乏的转化总是十分出色,这基于他的世界观和写作的完整性,他对世界说出的不是“不”,而是“是”。在经历太多的“不”之后回到“是”,何其艰难,又何其珍贵!对日常性的肯定与其说是“惊梦”,还不如说是发现、命名与创造中的“讶异”。经由诗人的惊鸿一瞥,经由诗人的悲悯与谦卑之心,还有他的磁性嗓音,万物的蒙羞得到清洗,万物的沉冤得到昭雪,并重新焕发出灵性与神性之光。
  笑忠正是以这种方式,纠正着我们对日常性的拒斥与偏见。偏见的,不偏见的,总是同时混淆于世。譬如他写到的白鹤与乌鸦,前者是“修女”,“每一步都像探路,但从不深陷其中”,这是白鹤与修女的洁癖,一种认领的洁身自好,人们对它是不偏见的;后者“即便它一身修士之黑,被赋予/守望光明的使命”,人们仍不喜欢乌鸦的叫声,一种仿佛脖子被勒紧了一次和吞下苦水的叫声,这就是偏见。诗人同时呈现世界的偏见和不偏见,就像在他笔下,日常与梦境、“第一现实”与“第二现实”已混融在一起。他要告诉我们的是,诗,就是对偏见的纠正,诗,就是不偏见。不带偏见地拥抱这个不太美好的世界,一视同仁地尊重世界的多样性和无限性,这大概是值得诗人终身为之效犬马之劳的工作和要义。
  在诗人眼里,水是一种流动的日常性,那么,笑忠诗中的“潜水者”就是日常性的潜水者,也是诗人身份的精辟自喻。“起身时,他几乎/是被拯救出来的”,这使我想起多年前昌耀说过的一句话:“诗人们必须自己起来救自己。”持久地沉潜下去,缩小自己,重返母腹,祈祷,然后起身,这几乎是一种自我救赎。笑忠诗中的日常性之上有一个道,所谓三尺头顶(也即“遗址”与“碎片”之上)有神明。目击道存,道成诗之肉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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