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的疗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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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 要] 白居易的《琵琶行》感人至深,从心理学的角度看,对白居易来说这是将一种贬谪之幽苦疗愈释放的过程,这种疗愈得益于他深厚的文学、音乐等修养以及对美敏锐的感悟能力。由此也影响了他的人生观,开始从前期的“兼济天下”转为后期的“独善其身”。
[关 键 词] 琵琶女;疗愈;美;情绪
[中图分类号] I207.2 [文献标志码] A [文章编号] 2096-0603(2019)04-0032-02
心理学上有一种催眠疗法,就是用催眠的方法,将人诱导进入一种特殊的意识状态,将医生的言语或动作整合入患者的思维和情感,从而产生治疗效果。主要用来治疗一些心理疾病,如抑郁症、不良习惯、情绪问题等。也就是说,人的情绪不能得到恰当的释放时,会进行积压,进而产生心理或身体的疾病。这个过程可能当事人根本没有觉察,比如失忆者选择忘掉痛苦的經历来保护自己,表面上可以继续正常甚至快乐地生活。然而这个记忆并没有真正消失,仍在隐隐作怪。比如某心理医生的一名女性患者,因为15岁的时候受到过伤害,女孩选择性失忆了,那几年的事都不记得了,但每晚总是被噩梦惊醒。而通过催眠,可以给患者营造安全舒适的环境,让他们的身心都得到放松,积压的情绪得到释放,被抑制的痛苦记忆也可以慢慢地释放出来,给他们直面这些伤害的勇气,从而使身心得到疗愈。
那么这和《琵琶行》有什么关系呢?笔者认为遇到琵琶女、写作《琵琶行》的经过就是诗人的一次类似催眠的疗愈过程;而能够被疗愈,和诗人的审美积淀密不可分。
诗歌的序,一开始似乎以惯常的手法在叙述事件始末,但仔细体味下来,就能发现诗人经历此事的巨大变化。“予出官二年,恬然自安,感斯人言,是夕始觉有迁谪意。”显然,诗人贬官的这两年,内心的愤懑不平被作者深厚的儒家修养(如随遇而安、素位而行)所排解,或者说被压抑,逃避面对。看起来“恬然自安”,并无悲苦不平,看起来洒脱自得,不以为意,但“是夕始觉有迁谪意”,那段被不公贬谪的郁闷情绪终是被勾了出来,终是被放在面前一一解剖了,于是乎,“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眼泪便是情绪的宣泄,这一番泪湿青衫之后,诗人才得到真正的释怀,才真正超越了被贬谪的抑郁,真正放下。正如著名心理学家武志红多年经验得出的感悟:“我越来越深信,觉察就是一切。一旦觉察到我们的问题是什么,我们立即就会获得解脱。”所以,可以说琵琶女拯救了贬谪江州的白居易。他的生平也以此贬谪江州为界,前期“兼济天下”,在政治上试图有所作为;后期“独善其身”,开始了完善自己的过程。《琵琶行》便是这个分界的见证。
反过来说,即便拥有类似的身世和遭遇,也并不是每个人听到琵琶女的琵琶声都能得到疗愈,能够被疗愈还在于被疗愈者本身美的积淀,让他做好了这个准备;遇到琵琶女,听闻琵琶声,可以说是一个契机,通过其中,便能得到治愈。徒弟准备好了,师父自然会出现。而如何捕捉到这个契机呢?这便得益于诗人对美的深厚积淀和敏感。
美,是一个广泛的概念;审美的培养,也是一个长期的、广泛的过程。音乐欣赏,无疑是一种美的欣赏。
白居易有专业的音乐素养,“本性好丝桐,尘机闻即空” (《好听琴》),不仅喜听音乐,还是一个弹琴能手,常常是“夜深数十声”“惬心潜有情”。正因为如此,“忽闻水上琵琶声”,才会“主人忘归客不发”,并且一下子判断出“有京都声”。要知道,诗人在偏僻的九江,没有音乐的日子是怎么度过的啊?作为一个能配乐填词,写作《忆江南》的诗人,面对“春江花朝秋月夜”,却无丝竹管弦相配,只能“取酒独倾”,旦暮但闻“杜鹃啼血猿哀鸣”,这是多么缺乏情趣、没有美感的生活啊!山歌和村笛,从某个角度看,自有其古朴的乡野艺术美,属于民间美学,此刻称其“呕哑嘲哳难为听”,是否有些过分或者人生境界不够融通呢?笔者认为,这里恐怕潜藏着诗人被贬到偏僻地方的不满之情吧,更重要的是音乐有“业余派”与“学院派”的差异。有专业素养的人,自然更能从专业的演奏中寻找到一种细腻、精致、繁复的美学,这种美才能满足诗人玲珑的心,就如下里巴人和阳春白雪的不同。
正是因为对音乐拥有专业的审美能力,“忽闻水上琵琶声”才能一下子勾住诗人和客人的脚步,才会有接下来对音乐动作、节奏、感受细腻精准的描述,也才能将音乐深入内心,契合进琵琶女和自己的身世悲欢,进而一腔胸怀,热泪涌出,得到彻底的疗愈释放。
美不只是音乐的艺术,美是无所不在的生活艺术。
“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中国人喜爱的美都在这里了。欲说还休,欲露还隐。而诗人也是不急的,因为爱美的人都知道,欣赏美是需要耐心的,美也只在静心中才会显现,风风火火的李逵进了大观园也看不到怡红快绿。
音乐入场了。诗人竟是不厌其烦地从调弦说起,而且“转轴”“拨弦”“三两声”,每一个动作、每一个音符,都细腻入心。美在珍惜与呵护中,逐步呈现,如顾恺之吃甘蔗,慢慢来,“渐入佳境”。更可惊的是,音乐尚未开始,三两声的调弦,作者竟听出已成“情”!诗人之情与琵琶女的沦落之情,不待音乐,不待自诉,就已经相通相融了。美超越语言沟通心灵。待到琵琶女“信手续续谈”“说尽心中无限事”的时候,琵琶女也已经在陌生的官员男子面前放下了世俗的戒备矜持,完全自我了。他们彼此仿佛是另一个自己。
好的电影有慢节奏的细腻特写,好的绘画有可以反复玩味的局部,好的诗人就观察到每一个举止,写下每一个动作“轻拢慢捻抹复挑”。《霓裳》和《六幺》的精致也满足了诗人干渴的心灵对雅致美的渴求。于是,那些对音乐的描写便如同诗仙附体般倾泻而出了。很多艺术家都会有“才华并不是属于自己的,自己只是上帝表达这些才华天赋的管道”的感觉。迈克尔杰克逊曾说 过:“不是我在跳舞,不是我在唱歌,我是一个管道,上帝的能量在通过管道表达。”NBA的林书豪也曾说过他在创造林旋风奇迹的时候感觉是在为上帝打球。此刻的白居易大概就是“管道畅通”的状态,所以才有了彻底疗愈的可能。
所以诗人才能品读出一切凝绝之时正是“别有幽愁暗恨生”。
此刻的琵琶女大概像子期,白居易大概在说“峨峨兮若泰山”“洋洋兮若江河”吧。而能品出“无声”的包罗万象的人,必定是美与智慧的人。这正是中国的哲学、美术上的留白、音乐上的休止符、人格上的内敛……是无声,却拥有最丰富的内容,是包蕴,是蓄积,是生发,机缘成熟,便是喷薄而出。对此的领悟,大概有助于去理解佛教的“空即是色”吧,难怪乎白居易晚年一心向佛,还在写作《琵琶行》的九江依着庐山东林寺结了白居易草堂,一心念佛。
一曲終了,一般人也许就在此收尾,深谙美的艺术家有更高妙的方法结尾——“唯见江心秋月白”。正如好的电影会把镜头从事件拉到窗外的风景上,比如一棵山楂树。情绪如果只是在音乐中终止,似乎还有一种不知归于何处的冲突;诗人敏锐地觉知情绪最好的皈依处是自然,最好是曾经见过的自然。从“别时茫茫江浸月”的迷惘凄伤,到现在“江心秋月白”的心地白净,情绪已得到净化,豁然开朗。曾经是“见山是山,见水是水”,经历了“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最后领悟到“见山还是山,见水还是水”,这是人生的领悟,是大自然本身完美的平衡。情绪在这里消融无痕。
琵琶女和诗人已经宛若知己,琵琶女开始默默倾诉生平遭遇。女子在叙述时,大概仍流露出对昔日风光无限的自得,那青春的五彩迷离让感官耽溺留恋。诗人在转述时,多了一种美的沉淀——当你耽溺其中、忘乎所以时,过分的执着让你无暇审美,美需要距离,需要空间。所以对诗人、对读者来说,更美的是下面关于岁月的画面,“秋月春风等闲度”“暮去朝来颜色故”……因为
有老,因为有死,生命才有美丽,才生发智慧。老去、死亡,这是让人伤感的现实,却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不可思议的美——对此的领悟,大概有助于去理解佛教的“色即是空”吧。于是,晚年一心向佛的白居易写出“死生无可无不可,达哉达哉白乐天”的畅达!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一声感叹,贵贱泯灭,美,在无碍流通。
诗人开始讲述自己的经历,没有政治上的委屈,没有抱负难伸的愤懑,是的,诗人并未讲述太多身世之哀,似乎只是音乐难闻的孤苦。世俗的凡尘琐事一一讲述,那是多么大煞风景的事啊!不能畅快饮酒,无有丝竹管弦才是可忧可叹之事!
“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曾经被无意识压抑的情绪被释放、被消融,眼泪流出,心也就得到了疗愈。
离庐山东林寺不远的白居易草堂有一副对联:“已许虎溪云里卧,不争龙尾道前行。”“虎溪”指晋朝开创东林寺的惠远大师,“龙尾道”是古人上朝经过的龙道。前期“兼济天下”,尽己所能,为百姓做了不少实事;后期“独善其身”,个人修行尚渐臻完善。这也不失为一种完美的人生。
音乐的美疗愈了白居易的过往,九江落寞的美开启了白居易的善终归宿。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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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马燕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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