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析东西小说中的孤独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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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 要】东西涉及孤独的小说颇多,其中《后悔录》里的主人公曾广贤是最为孤独的人物。特定的政治背景下,他与时代、他人和自我都存在一种紧张关系,陷入了一生的孤独困境。本文以《后悔录》为例,探索东西小说中的孤独困境,从作家东西的经历追溯孤独意识的来源,从倾听者的缺席、与时代的错位、不被他人信任和认同的三种现实境遇分析孤独意识的文本呈现,概括出主人公是以想象的方式得到精神上的假想胜利以缓解孤独。
【关键词】东西小说;孤独;后悔录
中图分类号:I06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7-0125(2020)07-0169-03
孤独是一个伟大的母题,在文学文本中呈现,还涉及心理学、哲学等领域。长期以来,文学批评领域关于孤独意识的研究并不少,但多是着眼于《百年孤独》等经典著作。研究东西小说的学者多是指向生存的苦难、对人性的刻画和身体书写等。东西《后悔录》中的主人公曾广贤有着多层次的孤独,而研究此作的学者多是注目于“后悔”的叙事和性心理,其背后潜藏的孤独意识还值得我们结合相关的理论去仔细探析。
一、追溯孤独意识之源
二十世纪法国著名的文学评论家、理论家及小说家莫里斯·布朗肖在其文学批评著作《文学空间》中写道:“写作是一种让人投身到时间不在场的诱惑中去的行为,是一种接近孤独本质的行为,并且作品本身也向我们揭示了一种更具根本性的孤独。”在心理学领域,孤独的概念至今仍是众说纷纭,得到国外临床界较高认可度的说法是KS Rook的观点。他认为,多种人际关系和情境都有一定的可能性导致孤独产生,因此,孤独应是个体被他人疏远、误解或拒绝,缺乏拥有亲密关系的社会同伴,或是缺少能够获得人际融合和情感亲密的活动时所体验到的一种持续令人痛苦的情感。国内学者也对孤独进行了众多的描述,概括起来,可以说孤独是一种具有负向情感特征的主观感受,是由一定的社会关系缺陷造成的。
要追溯东西孤独意识的来源,就必须着眼于他的童年经历。东西曾用第三人称这样回忆过去:“那时,他的家庭成分不好,只要是长有鼻子眼睛的都可以骑到他的头上。于是,大多数时间里,他躲在紧闭的家门内,谛听着父母诵经一样的声音……他战战兢兢地长大,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个异类。”如今的孩子对“家庭成分”一词已经十分陌生,而出生于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人对此应是非常敏感的。儿童时期的东西因家庭成分不好而受到同学的排挤、欺负和孤立,只好躲在一個封闭空间内,他甚至觉得自己是一个异类,这就给他带来了精神上的挫败感和孤独感。又因其个头矮小,身边没有兄弟,东西产生过很强的自卑感。正因为有着自卑和恐惧感,他躲在草丛里,得以更清晰详细地观察社会和生活,思考生命的种种,形成了独特的气质。
“也许是我的经历使我产生了触摸现实的不同方式,有人把嘴贴到了现实的脸上,而我则是把脸贴到了现实的屁股上。”文学反映形态,熔铸了作家对生活的理解,包含着作家对现实生活的情感评价。文学创造中对社会生活的伦理判断和情感表现,实际就是作家的人格投放,是在其创造的艺术世界中能动地、现实地复现自己人格的过程。东西将孤独意识投射到自己的作品当中,并非是要呈现作为个体私人化的孤立经验,而是想借此呈现一代人的“感觉结构”①,以引起读者广泛的共鸣。
二、“孤独”的文本呈现
现代主义文学是20世纪资本主义文化中的一个组成部分,这种文学不提倡以作品再现生活,而是注重从人的心理感受出发,表现生活对人的压抑和扭曲。孤独是现代主义文学中极其重要的母题,在卡夫卡的《变形记》、阿尔贝·加的《局外人》和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等作品中都有所体现。但实际上在很长的时间里,对孤独感的描绘都受到了主流官方理论的否定和批判。在中国,直到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作家们才开始大量描绘个人的孤独感。孤独感在文学中的负面性质愈加淡化,获得了存在的正当性。东西的小说文本中,孤独从人物现实境遇的挤压中流露出来,成为一种精神的内核。
(一)倾诉与聆听
马克思指出,“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人们处在各种各样的社会关系之中,有传递和反馈思想与感情的需求,倾听者的缺席往往是人们感到孤独的重要因素。
相比《没有语言的生活》,《后悔录》的叙述采用了更为明显的讲述方式,追忆视角也增强了整部作品的苍凉效果。在压抑人性的特殊时代背景下,主人公曾广贤作为讲述者,花钱让按摩小姐作为倾听者,讲述他所做的种种让自己后悔的事情。
关键词“后悔”的背后隐藏着强烈的孤独。在曾广贤被诬陷为强奸犯关押在监狱里服刑时,他的倾诉欲曾经得到极大的满足,虽然一开始是被动倾诉,把编故事当成亲身经历讲给监狱里的犯人听。而来监狱探望的曾广贤的同事陆小燕,也是因为有了倾诉的需求才来找他“忆苦思甜”。除去个体的寂寞,监狱里的犯人每天以咀嚼别人的故事为乐。“劳改犯们听了几十遍侯志和李大炮的故事,慢慢地觉得盐不够了,没味道了,于是,他们便参与进来一起讲。”他们只管听得舒服,讲得爽快,不在乎某一个事实是否真实,不在意把故事编得天花乱坠,这是铁窗下集体的灵魂孤独与空虚。
“好多人包括那些多年的朋友听我讲到一半,不是接手机就是找借口溜走,真不够意思。他们宁可去赌博,宁可去找情妇,也不愿意听我说话。”作为讲述者的曾广贤,经历了与父母的对立隔阂、在追逐爱情的战争中落败,以及同监狱“狱友”的排挤,不断陷入隔膜境遇,没有人愿意听他倾诉,导致他花钱找按摩小姐只为满足倾诉欲。然而连按摩小姐都对曾广贤的倾诉持抗拒态度,许是觉得乏味,频频扭头看墙壁上的时钟,最后不堪其烦上手扯掉了曾广贤的皮带要发生关系。更具有戏剧性的是,呈植物人状态躺在病床上的曾长风成为了曾广贤最后一个倾听者,在聆听儿子的讲述时留下了泪水并苏醒过来,是这部小说里处于孤独困境中的人们看到的一丝光亮。 反观曾广贤的后悔,懦弱的性格促使他具有内向封闭的性质。他通过不断后悔,妄图把一切责任加诸自身,向外的倾诉渴求和向内的企图过分自律相矛盾又统一,也是曾广贤这个小人物经典充满魅力而引发大家思考的原因之一。
(二)关于“弃儿”
家庭是社会的细胞和窗口,对人的塑造和人格发展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人从自然中分离出来,总是希望有所归依并不断寻找这种归依,如家庭、氏族、国家和宗教等。在东西的小说中,父亲是一个家庭里最为关键的角色,常常是整个家庭各方面的支柱、家庭成员的精神归依,甚至是等同于上帝的精神信仰。“在我的眼里,父亲是权力、是上帝、是主宰,是他吹了一口气,我们的大地上才有气,是他说有光,我们才有了白天……但是由于他的权力至高无上,所以他也是一切罪恶的根源。”东西的《商品》《我们的父亲》和《耳光响亮》等作品都涉及“失父”与“寻父”,他常将父亲的缺失处理成父权的缺失,同时放大和强化父亲的地位和权威。
曾广贤的母亲吴生进入学习班,坚持十年禁欲。得不到生理需求的满足,曾广贤的父亲曾长风和邻居赵山河发生了性关系,被广贤偶然发现。心直口快的他忍不住将此事告诉了赵万年,于是,曾长风开始遭到批斗和折磨。被抄家后的广贤去幼儿园找母亲时,又无意瞥见何院长正调戏她,便直冲进门朝母亲吐口水,不听她的解释。次日,其母便将自己奉献给了动物园里的老虎。父亲归来后,曾广贤又告发他偷看色情杂志,曾长风再次被抓。此时妹妹失踪。父亲知道自己是被儿子告发后,也不再认他。
母亲自杀,父亲不知身在何处,妹妹失踪,此时的曾广贤有了第一次情绪的高潮,“这时我才感到害怕,才发觉这么大的城市,已经没有一个可以依靠的亲人。不仅仅是这么大的城市,而是这么大的地球,我竟然没有一个贴心的人。”他这才开始想念父亲,骑车时停在路边流泪,觉得世界变大了而自己变小了,孤单了。于是,他的精神家园第一次崩塌。值得一提的是,他自己也参与了抛弃的过程,这不免有些滑稽。转眼,曾广贤开始和小池表白,认为小池是自己全部的寄托和活下去的动力,这明显是对自己的孤独处境有了自主性认识后转移精神支柱对象的行为。
爱情交往中的曾广贤也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因特定的时代下性意识被扭曲,曾广贤戏剧性地错过了喜欢的第一个女生池凤仙。后又因对张闹的仰慕而进入她的房间,被污蔑为强奸犯。服刑结束后,曾广贤又因张闹错过了真爱陆小燕,最终发现张闹只是为了仓库才和他保持婚姻关系,一切都归为一场空。当然,个人心理因素也会受到特定物质和环境条件的调节。监狱中的曾广贤曾被善解人意的陆小燕感动过,算是有过短暂的寄托和幸福,但这些也都在张闹再次出现后崩塌瓦解。
然而,我们所说的“孤儿”并不仅仅是依据一般意义去判别的丧失父母的孩子,或是家庭破碎的孩子,还包括另一层含义,即时代的孤儿——失却心灵家园,被时代所遗弃、忘却,处境艰难的孤独者。在东西的小说中,孤独者常常有着不好的、与自己预想相悖的遭遇,很少有得到真正的爱情和团圆的美好结局。
一定程度上,曾广贤也属于巴赫金所说的与世界共同成长,其自身反映着世界本身的历史成长,并非是处于一个时代的内部而是在两个时代的交叉处,处在一个时代向另一个时代的转折点上的人。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谢有顺言“小人物承担个人的命运,跟英雄承担国家、民族的命运,其受压的过程同样值得尊敬”也就不难理解。
(三)信任危机
孤独感也体现在主体行为得不到他人的认可和信任,主体对自我产生的焦灼状态上。这种信任危机从曾广贤被诬陷为强奸犯开始愈加明显而强烈。张闹提供了假证,法官相信她而不相信曾广贤。曾广贤在监狱服刑时,贾管教也不相信他进入张闹的房间并没有实质性的强奸行为。“我给赵万年、于百家、小池、何园长、赵大爷、于发热、何彩霞、陆小燕、胡开会等写信。信的内容基本一致,只是改变一下称呼。在信中,我向每一位说明自己不是强奸犯,只不过闯进了张闹的宿舍,后来发现她喊‘救命’才捂了她的嘴巴。”他渴望让每一个人明白自己不是强奸犯,渴望得到他人的认同和信任。但是,每个人的回信都让曾广贤心灰意冷。从这个意义上说,他没有任何伙伴,只能独自守着自己还算清白的灵魂。
监狱内,囚犯们纷纷讲述自己犯罪的故事,从未参与的曾广贤被怂恿威胁。而后因告发同监狱的囚犯李大炮逃跑,曾广贤又受到了众狱友的排挤。“这除了说明没有他们干不了的事之外,还说明我在他们中间孤立无援……这时我才明白,在这一群人中间,我没有一个朋友。”这种孤独感产生于不被信任,得不到身份地位的确认。
“身份指个人在社会中的位置,源自拉丁语Statum,即地位。狭义上指个人在团体中的法定职业或地位。如已婚、中尉。而广义上是个人在他人眼中的价值和重要性。”實际上,导致孤独的信任危机并非只有人在各种人际关系中遭受到的,还包括自己与自己的斗争。
曾广贤讲述自己的后悔时多次用了假设词“如果”,从一定意义上说,是对自己出于好心最后却伤害到了他人和自己的种种行为的否定。用弗洛伊德的理论来讲,就是曾广贤的“超我”通过“自我”来对“本我”进行规制,“现实原则”压抑了“快乐原则”,这是个人内部的斗争和紧张。精神分析学派认为,这种互相之间由于冲突而要进行协调的过程也成为了人格发展的动力。
三、想象胜利
曾广贤要求自己是接近完美主义的个人,太过于负责任,所以才会用一生来后悔。但篇末,他用了一大串的假设来进行他的后悔陈述,设定另一种行为方式会带来更好的效果,也使自己得到了想象胜利的快感体验,颇具阿Q精神。曾广贤的后悔诉说大部分是自言自语,虽然他渴望倾听者,最后对父亲也实现了诉说,但父亲作为没有行动、语言和思维能力的植物人,必定无法理解他的心情。且不提最后曾长风有了苏醒的迹象,在其苏醒前的过程中,应该可以说曾广贤的意识里假想出了一个健全的倾听者。实际上,曾广贤的后悔更多的不是纠结于所犯的错误,而是拥有美好的愿景,期待和他人、社会、未来达到精神上的和解。 想象活动是构成性的、孤立的和幻灭性的。想象虽然表现为一种空虚,但是它是一种确切的需要,弱者需要想象团结,孤独者需要想象和解,使主体在此世界不再感到缺失,陷入到虚无与孤独中去。想象还有可能使对象本身发生改变。我们不知道王胜利和曾广贤未来的命运,但我们有理由相信,想象胜利在意识上给人带来安慰的同时,也会潜移默化地将他们一步步引向救赎。
东西说:“尽管我对我的想象力有很高的期望,但是现实使想象变得理智。”东西从现实境遇里获得启发,结合自己的想象创作出了众多获得较高评价的作品,为一定的创作者提供了一种现实与想象相融合的参考典范。从人的现实境遇叙述中表现人的孤独感、生存状态的迷惘,挖掘人性,揭露秘密,不经意间给世界透出一抹微弱的光亮,东西仍在不懈地笔耕前行。
注释:
①感觉结构:雷蒙·威廉斯所著,王尔勃、周莉译的著作《马克思主义与文学》中有专门的同名章节介绍此概念。即冲动、抑制、总体品质中极具特性的元素,尤其是意识的情感因素和关系。但并不是与思想相对的感觉,而是被感觉到的思想和作为思想的感觉,即一种实践意识的当下类型,这种类型存在于活生生的且相互关联的连贯整体之中。因此我们把这些元素定义为一种结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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