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悲剧的背后
来源:用户上传
作者: 黎跃进
[内容提要]印度现代著名乌尔都语作家克里山・钱达尔在早期代表作《失败》中,描述了真与美被毁灭的爱情悲剧,渗透着对民族传统文化的深沉思考,以系列象征意象表达思想,充满诗情画意。
《失败》(1939)是印度现代著名乌尔都语作家克里山・钱达尔(1914~1977)的早期代表作。小说以两对青年男女的爱情悲剧为情节主线,渗透着对民族传统文化的深沉思考;以山区乡村湖光山色的明媚旖旎对比社会现实的残酷无情,在哀婉伤感的抒情风格中,凸现对新生的民族文化的期待。
一 爱情悲剧:美与真的毁灭
《失败》以青年大学生希雅姆暑期来到父母住地度假的经历为情节框架。父亲调任一个偏僻山区做地方官员。这里自然风光秀美,丛林翠绿,山泉淙淙,稻田飘香,河水畅流,但就在这美好的自然怀抱中却演出了一幕幕人间的悲剧。
作品中浓墨重彩描述的悲剧是美貌而勇敢的姑娘旃德拉和拉其普特青年摩亨・辛赫的爱情悲剧。旃德拉美丽、坚强,却是一个不可接触者。她母亲出身婆罗门,却逆婚嫁给了一个低种姓的鞋匠,因而成为让人瞧不起的不可接触者,被人逐出村子,流落他乡。鞋匠去世后,旃德拉和寡母过着贫穷屈辱的生活。但她们为维护自己的人格尊严而抗争,睥睨世人鄙视的目光,勇敢地追求自己的人生。
对于旃德拉的美,作品中有两次集中的描写,都是以希雅姆的眼睛和感受来表现。第一次是希雅姆回家途中,口渴难耐,准备捧饮路边的山泉,却听到一位姑娘大声吆喝:“这泉水里有水蛭,客人!”希雅姆抬头看去:
密密的树丛,使夜色变得格外深沉,他委实没有看清那个说话的姑娘的面庞。那姑娘的身材修长,像弓弦一样绷得直直的,胸脯高高隆起,眼睛熠熠流光,宛如巨石间泛光的泉水。
第二次希雅姆和旃德拉面对面,他看得非常清楚:
她的嘴唇微张着,额上一束刘海,随风飘荡。一双大大的黝黑眼睛闪出动人的光彩和晶莹的泪花。希雅姆喉咙里,像有东西哽咽似的。漂亮的姑娘,也许不晓得自己有多大的魅力。……旃德拉的美是以太之波浪。是灿烂的阳光,是金色的晚霞。
这位美丽的姑娘真诚、深挚地爱着摩亨・辛赫。
摩亨・辛赫英俊壮实,是拉其普特青年。拉其普特是中世纪初期在印度中、西部兴起的部族,是移民印度的塞族、匈奴、贵霜、安息、希腊人与印度土著混婚融合而成。他们身材高大俊美,在历史上以勇武善战、抗击侵略与压迫、维护部族独立而著称。摩亨・辛赫身上流淌着祖先的血脉,不顾社会习俗,与不可接触的旃德拉相恋。面对旃德拉的爱,他向她表白:“我摩亨・辛赫是个拉其普特硬汉子,言必有信,我爱你之情断乎不是一扯就断的线。……我怕过谁?我是拉其普特人,恪守自己的诺言。”
最能体现旃德拉和摩亨・辛赫深挚之爱的情节,是摩亨・辛赫打猎被野猪拱伤住院,旃德拉冲破重重阻力,坚持在医院护理摩亨・辛赫。这是向世人公开他们的恋情和挑战社会习俗。在旃德拉爱的精神抚慰和精心护理下,摩亨・辛赫的伤口很快愈合。但他在伤势没有完全痊愈的情况下,刺杀调戏旃德拉的乡村恶霸,导致伤口崩裂,再次被送进医院。他作为杀人犯,被警察监控。旃德拉再也不能护理,只能在病室外面的走廊徘徊。摩亨・辛赫伤势恶化,高烧不退,弥留之际,盼望的是旃德拉的抚慰,想象的是他们将来的幸福:
他想翻一个身。他想旃德拉结实而柔软的双手来抱住他的胸膛。啊,他的伤口感到有些凉。这是她的手吗?这是她那双大大的眼睛吗?一双满含深情凝视着他的眼睛,一双泪水盈盈欲滴的眼睛。我的小宝贝,可爱的旃德拉,你为什么笑?我会好的;我们会从这敞开着的门逃出’去的;我们会逃到一个没有人来干扰我们的地方去的。旃德拉,你将成为我的新娘。
摩亨・辛赫在“旃德拉”的呼唤声中死去,但旃德拉没有来到他身边。作家满怀深情地写道:
病房门大敞着,但是新娘没有来。她披着线毯就坐在这病房的墙外,两者只有一墙之隔,而且门又开着,但她始终没有过来。她坐得那么近,却没有听到他的声音。她披着的不是红披巾,而是一条破破烂烂的线毯。她一点也不知道在墙的另一边,她的情人在呼唤她,用自己身心和灵魂的全部力量在呼唤她――门又是开着的。
是的,门是开着的,但在他们之间,有着一道人为的高墙:制度、习俗、偏见等等。即使勇敢无畏的旃德拉和摩亨・辛赫,也没法逾越,只能以生命为代价。就在摩亨・辛赫死去的当天晚上,旃德拉失踪了。有人说她自杀了,有人说她疯了。
小说情节展开的另一线索是希雅姆与文蒂的爱情悲剧。希雅姆既是小说的视点人物,又是情节人物。他受到现代教育,有自由民主思想,有改变现实的愿望,对现实中的许多问题都加以审察思索。但面对强大的守旧势力和几千年形成的传统,他无法与之抗衡。他与温柔美丽的姑娘文蒂一见倾心,有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挚爱;文蒂对希雅姆也有一种生命律动般的向往。几次见面后,两人心心相印;一个流盼的眼波,会拨动对方的心弦;一句轻声问候,会激起对方的心波翻滚。那是一个晨光熹微的早晨,他们和家人骑马去赶邻村的庙会。他们有意让过家人,落在后边:
两匹马并辔,徐徐而行。希雅姆情不自禁地,伸过手,轻轻握住文蒂的手――太阳冉冉升起。希雅姆见到她满脸绯红,恰似旭日东升时,东方天际的金色阳光,渐渐布满整个天空,一片殷红。……两只手握得那么紧,仿佛现今世上没有什么力量,可以分开他们。两只手心里,泛起同一种浪花,充溢着两人的身心。
但这对青年男女纯真美好的爱最终为社会所毁。希雅姆的父母不同意他娶文蒂,在忙着给他订一门门当户对的婚事;村中婆罗门头人相中了文蒂,利用手中权势,胁迫她嫁给他其丑无比的儿子。
希雅姆试图抗争,也做出了一些努力。但最终是圣洁的爱情被现实撞得粉碎:文蒂与婆罗门头人儿子的婚礼如期举行;希雅姆定亲的吉日已经确定。就在希雅姆定亲仪式的当天,文蒂在参加仪式的途中自杀。
希雅姆不仅失去了朋友和恋人,更失去了对未来的希望与信念,他行尸走肉般地离开山村。希雅姆离开山村时与来到山村时相比,简直判若两人,“那时,他是一个富于激情、满怀希望的攻读硕士学位的大学生,习惯于透过乐观的眼睛去观察生活。今天,他生命的每一个细胞里,身体的每一个毛孔里充塞着极度失望的岩浆,使他的容颜变得苦涩,眼神变得混浊。”
希雅姆们“失败”了,青年人的抗争和追求“失败”了。然而,一个社会,一个民族,青年代表着未来。希雅姆们的“失败”,是否寓示着民族的“失败”?
二 文化思考:揭示民族传统无意识
对于钱达尔小说创作的评价,南亚学界有分歧。巴基斯坦学者西迪基就认为他由于多产而影响了创作质量,缺乏思想深度和艺术上的推敲。但他却认为:“在他众多的小说创作中,《失败》是一部不错的作品。”
《失败》之所以“不错”,我们认为其中的一个重要方
面,就在于它不只是停留于爱情悲剧的描写,不是迎合读者趣味,赚取廉价的眼泪,而是在爱情悲剧的展示中,渗透着对民族传统的反思,以现代的人性意识烛照民族文化的不同层面,体现出深厚的思想内涵。
一个民族的文化,经过长期积淀,凝聚成民族传统。传统作为一种先在的东西,影响、制约人们的行为实践。有论者提出“传统无意识”的概念:“所谓传统无意识,是指经由历史凝聚而延传下来的某种潜在的文化心理指向,它是主体在生活、实践中非自觉、非理性的精神现象或行为过程和状态。传统无意识是传统更为内在的、深层的内容……传统无意识是任何一个传统所具有的现象。尽管各民族、各地区的传统无意识延续了根本不同的内涵,但归根结蒂,传统无意识产生于某一民族、地区长期生产、生活的实践中,它就必然沉积了该民族的历史,又对该民族的未来进程起着制约作用。”
那么,沉积了印度民族历史,又对印度民族的未来进程起着制约作用的“印度传统无意识”是怎样的情形?当然,不同的人在不同的时代对此会有不同的理解。钱达尔在《失败》中对这一问题做出了自己的思考和回答。
《失败》中,钱达尔通过两种途径来反思民族传统无意识:一是在小说情节进展中,艺术地分析导致爱情悲剧的成因;二是通过希雅姆的思索,调动其知识积累展开联想,对周边的人和事加以理性的分析,予以评说。综合把握小说的形象体系和艺术画面,可以看到钱达尔揭示的印度传统无意识:守旧、盲目、自大。
钱达尔有意选择一个偏僻山区作为情节展开的舞台,意在给小说保守势力的强大提供一个现实基础。相对于城市,偏僻山区的发展变革要落后,传统无意识的力量更强大。小说中守旧势力的代表,有两个不同类型的形象:婆罗门头人萨鲁巴基辛和副税务官阿里祖。
萨鲁巴基辛出身高贵,家境富裕,住在村子的最高处,集宗教和世俗权力于一身,主宰着当地人们的命运。他威严而残酷,容不得新事物出现,以种姓传统的捍卫者自居。他召集村中婆罗门和商人代表,阻止摩亨・辛赫和旃德拉的恋情;他以手中权势,强娶文蒂为儿媳。小说中的两对青年男女的恋爱悲剧都是他以传统的名义一手造成。小说中写道:“他是希雅姆在自己的生涯里从未见过的顽固不化的道学家。萨鲁巴基辛在任何场合、任何方面都不会同现代文明妥协的。或者说,他是一个冷酷无情、嗜血成性的动物,以折磨、虐杀同类生灵为乐事。”
副税务官阿里祖不像萨鲁巴基辛那样凶残,而是有着虔诚的宗教信仰,幽默风趣,文明而有教养;但他和萨鲁巴基辛一样守旧。他声称自己“是一个旧思想的人”,他对现实社会中的变化极为不满,总是抱怨“一代不如一代”,反对自由恋爱的婚姻,不满“当今人们不听话,不把自己看作臣民”;怀念领主时代的专制统治,向往人类原始时代的混融性思维。
钱达尔对萨鲁巴基辛和阿里祖守旧落后的描写,并不是作为个体行为来描述的,而是把他们当作印度传统的一个方面来表现。小说写到阿里祖有一段文字:“世界现今仍由阿里祖这类人统治着。他们是正人君子,文明而富有教养,又是个文学家,一天作五次祈祷,谈话风趣诙谐,受到朋友们的爱戴,然而……”联系小说的上下文,补充这里省略号的内容应是:然而正是这类人以过去的传统来统治当今的社会,阻止着社会的变革和前进,导致印度社会的“失败”。小说中对萨鲁巴基辛作为传统文明的象征,表现得更为明显:
他想充当在滚滚生活激流之中的一块礁石,妄图以此警告世人;古老的文明至今依然屹立,就像几千年前一样虎虎有生气,像阿旃陀壁画一般……然而,决不能用阿旃陀的壁画来塑造生活。新生活不能建立在阿旃陀石窟里日益模糊不清的神话故事和轮回转世的壁画的基础上。
作品中有五次将萨鲁巴基辛与阿旃陀的壁画相比,由其仪表堂堂的外貌、精心考究的衣饰装扮与壁画的相似,到古老、传统、散发腐朽气息的本质相似,最后干脆把萨鲁巴基辛直接称为“阿旃陀壁画”。小说尾声,两对真心相恋的情侣被拆散,一切按萨鲁巴基辛的愿望发展,他非常得意,“阿旃陀的壁画自负地微微一笑。他活着。他胜利了。他的文明、文化、艺术和文学一切都活着。”
就是这样,萨鲁巴基辛和阿里祖从两个不同方面显示出印度民族传统的守旧:萨鲁巴基辛的守旧表现得凶狠、直露、显在、着重于现实生活的层面;阿里祖的守旧表现得温和、间接、隐在、着重于精神生活的层面。但他们都以反对变革,维护过去为本质特征。
盲目与守旧密切相关。正因为盲目,没有追求真理的热情与勇气,才会惟古是从。在《失败》中,钱达尔主要从普通民众的角度来表现传统无意识中的盲目:他们盲从权威,盲从古代传说,盲从教规戒律,缺乏主体思考,不求是非真相。人们膜拜那些毫无生气的陵寝坟墓,向拙劣匠人粗制滥造的神像,吐信蟒蛇巨石献花祈福;对不知所云的古老经文赞不绝口;对荒诞无稽的古代传说确信无疑。面对这一切,钱达尔感叹:“遗憾的是,愚昧无知的农民中竟无一人想到要重新印证这些传说。他们由于相信这些传说中夸大渲染的说法,而误入歧途,对生活的真谛一无所知。”正是有了这样盲目崇信的民众,萨鲁巴基辛和阿里祖的守旧势力才得以在山区乡村横行,才有真与美被毁灭的爱情悲剧。
一个民族的文化与异质文化发生冲突时,盲目的传统无意识往往表现为民族自大,自视甚高,以鄙夷和傲慢回应异质文化的挑战。这样的夜郎自大,自我中心主义在近代以来东、西文化碰撞中,东方民族有过沉痛的教训。钱达尔深切地看到这一点。小说中有个场面淋漓尽致地表达了钱达尔对这一问题的思考。村子里一家有地位的人娶儿媳举行婚礼,邀请了当地官员和有身份的人参加,他们从城里买回气灯,把院子照得如同白昼。客人看着白炽刺目的气灯,议论纷纷,其中一人感叹“英国人创造了奇迹”,马上有婆罗门加以反驳:这有什么了不起,我们古代的仙人圣贤早就创造了更亮的气灯,并且引经据典加以说明。当时在场的希雅姆“顿时觉得周身如烈焰燃烧一般”――
人们的这类议论,希雅姆不止听过千百遍……最令人不解的是,连一些有名的大学者居然也洋洋自得地重复这类说法。令希雅姆感到悲愤的是,这些人为了掩饰自己的保守,竟然沉湎于虚假的优越感之中。他们不敢正视现实,以此来欺骗安慰自己。
而这种自欺欺人的自大,不是个别人的作为,钱达尔将其视为民族传统无意识的表现,他不无愤懑地写道:“其实,他们的精神境界极其低下,他们是剽窃思想的罪人,像一个落后挨打的民族一样,指着自己伟大的过去、湮灭的文明和毫无生气的文学――其中连生命的一丝微弱光线都没有――声称‘我们有过这一切’,而‘这一切’里面包括西方科学家经过几个世纪的艰苦劳动,才创造出来的火车、无线电、机关枪、电灯、飞机和世界上的一切其它发明创造。还能有比这更为拙劣的例子说明一个民族的低下的思想境界吗?”
在20世纪的人类文化格局中,这种守旧、盲目、自大
的民族文化,注定没有竞争力;在与异族文化的较量中,注定会“失败”。《失败》表现的不止是两对青年男女恋情的“失败”,而且是印度传统文化与西方文化冲突结果的一种隐喻。
三 象征意象:森林、僵尸与灰烬
钱达尔的小说创作具有鲜明独特的个性。“克里山・钱达尔具有诗人的气质和画家的匠心。他擅长以浪漫的笔锋,细腻地描绘大自然的风光,绮丽的山川和田园景色。他通过写景衬托出时代的辛酸和社会的丑恶,并用来处置故事情节,健康的生活画面和闪烁的前景,以体现作者的思想政治意象。他的笔调秀丽幽雅,比喻生动贴切、幽默、风趣并带有抒情色彩,给人以美的享受。”钱达尔的这些创作特点,在早期代表作《失败》中已有比较充分的体现。
钱达尔小说的魅力来自小说中的诗情画意。而这种诗情画意的主要构成因素有三:渗透着主观情感的自然景物;抒情性的笔致;富于象征意味的意象。限于篇幅,这里对前两点略去不说,只就“象征意象”略作展开。
意象是作家内在情感与外在物象高度契合,内含深刻意蕴的艺术形象。一般认为它是“诗意的集中表现形式,……使外界刺激经过诗性直觉酝酿之后的意识产物。”《失败》中不乏这类意象,而且将这种情物融汇的意象与社会现实、民族文化联系起来,构成一种象征关系,拓展意象的社会意义与文化内涵,有效表达反思民族传统的主题。
《失败》中有三个突出的象征意象。
第一,森林的意象。刚到山区几天的希雅姆随副税务官阿里祖一行人来到森林中打猎,他们在林中扎下帐篷,晚上燃起篝火。闲聊中希雅姆和阿里祖就社会是否进步展开论争,阿里祖赞美过去的专制制度,对老百姓自我意识的觉醒非常愤怒。希雅姆陷入沉思当中:暴力、压迫成为人们的枷锁,失去自由的人哪有幸福可言?若能有一种不依仗暴力的统治,人们可以自由自在地真诚合作该有多好。但暴力的传统还在延续。接下来有一段对森林的描写:
篝火亮光之外,黑黝黝的森林,神秘莫测,悄无声息,令人毛骨悚然,像一堵严密的黑墙,一点缝隙也见不到,一丝亮光也透不进去。这座森林已存在几百年,吞掉了许多这类篝火。火灭之后,地上便又长出绿油油的草木。绿荫和荆棘的后面,会突然闪出豹子的绿幽幽的可怕的眼睛。
这里的“森林”意象。就是专制、充满暴力与黑暗的印度传统社会的象征;其间被吞掉的“篝火”是历史上偶尔出现的反专制、反压迫而又被镇压的群众运动的象征;有着“绿幽幽的可怕眼睛”的豹子是历史上残暴专制统治者的象征。
森林,在印度传统文化中有着特殊的含义。印度传统是农业文明,人与森林息息相关。森林是仙人净修之所,是圣贤冥思默想、隐修著述的地方,人生四阶段中有重要的林栖期。因而有人称印度古老文化为“森林文化”。但现代的钱达尔抛却传统文化中森林的静穆可亲、智慧之源和生息之所的含义,而取其黑暗、恐怖、荆棘丛生、虎豹出没的一面,与专制暴政联系在一起。这自然令人联想到但丁《神曲》“序诗”中那座黑暗幽深的森林。
第二。僵尸意象。印度古代文学有僵尸鬼的故事。僵尸鬼附着在死尸上,给搬运尸体的人出难题。也许这一古代文学的原型启示了钱达尔,在《失败》中把顽固守旧、阻止青年人自由恋爱的萨鲁巴基辛之流比作“僵尸”。希雅姆得知萨鲁巴基辛召集村中婆罗门商议拆散旃德拉与摩亨・辛赫的恋情,心中愤愤不平。晚上躺在床上,思绪翻滚:他们为什么要把社会和时代往后拉?“时代前进的步伐,犹如洪流正在人民心灵中呼啸奔腾,犹如风暴一般正在把古老的传统、风俗、咒语,扫荡殆尽……”生活早已大踏步前进,旧的生活已经完全泯灭,萨鲁巴基辛早已就寝入木。它的艺术消亡了,它的文明泯灭了。而村中祭司徒劳的努力,正像一个僵尸要使另一个僵尸复活一般的徒劳努力――僵尸――僵尸……希雅姆异常激动,翻身下床,来到屋外的花园:
……月光依然是那么黯然,惨淡――死气沉沉的月光!树木毫无生气。希雅姆暗自叹道,这不是花园,而是坟地;这不是树木,而是埋在土里的尸体,钻出地面。这些苹果树恍若呲牙咧嘴,在对他狞笑。
这里的惨淡而毫无生气的月光,坟地般的花园,钻出地面的尸体,呲牙咧嘴的苹果树等。已经构成一种恐怖、幽暗的意境,强化了前面的“僵尸”意象。“僵尸”意象取其死而发僵,却又危害人类,甚至借尸还魂的含义,象征保守落后的印度民族传统。
第三,灰烬意象。灰烬扬起,又纷纷落下,一切都在灰烬的覆盖之下,整个世界显得空朦、虚无、飘逸。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景象?只有在极度失望与伤感中才会体验到这种灰色的感受。希雅姆在小说尾声就是这样的感受。亲眼目睹真挚的爱被破坏,自己珍爱的姑娘被迫嫁给别人,这时的希雅姆“恍若某一非常的事件把生活的全部欢乐都燃成了灰烬,这灰烬不仅落在他的舌头上,还落在他的眼睛里。现在,他看到的每一样东西都是变化了的,扭曲了的。他看到山谷的清亮月光,疑是有人在山谷的赤裸身子上扬了一层灰,听鸟儿的啼啭啁啾,疑是灰烬下落的声音。这是一种奇特的感觉。每样东西都使他感到一种灰烬的滋味:苦涩、麻辣、稀松、酸溜,仿佛有人在他的嘴里、眼睛里、耳朵里、血液里、心脏里、灵魂里都撒满了这种灰烬。”不仅是一种感觉,他还看到这样的意象:
月亮成了一堆灰烬。星星像白色的灰末撒满在夜空里。天地混沌,好像一个落满灰烬的院子。
这里“天地混沌”的意象,表现的是希雅姆经历真、爱、美被毁灭后心境的极度悲伤和绝望。
从上述突出象征意象的简单分析中,我们可以看到钱达尔在《失败》中意象描写的几个鲜明特点:1)意象的描写紧随在人物心理活动之后,是人物情感外溢、透射到外在的物象之中,从而赋予客观物象以感情色彩,使物象获得超越自身的更多的内涵;2)小说中描写的意象,既有客观物象的实写,又不全是实写,往往实中有虚,虚实相生;3)意象的外在物象形态与内在的意蕴形成一种象征关系,而这种象征关系在上下文中能获得清晰的理解。
正是这些象征意象的运用,增强了小说的诗意色彩。以渗透着饱满情感和深刻意蕴的具体物象或场景的描写来表达思想,减少抽象的说教和议论,形成艺术形象的感染力和冲击力。
转载注明来源:https://www.xzbu.com/1/view-253080.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