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泉石窟龙树本行浮雕考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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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泉石窟是北魏洛阳地区一重要佛教石窟。其甬道南壁第九龛龛楣有一组浮雕,此前被研究者误认为是佛本行故事。笔者考察后发现,该浮雕内容为龙树本行故事。
龙树是古印度著名佛教大师,梵名为Nagaijuna,是释迦牟尼灭度后又一重要宗师,被尊崇为“世尊”第二、“第二代释迦”,在佛教史上是位有划时代意义的人物。他创立了空性中观学说,成为大乘佛教思想的发端,对后世影响极大,在中国被佛教多数宗派奉为祖师。龙树最早见于《楞伽经・卷九・释尊悬记》:“大惠汝谛听,有人持我法,于南大国中有大德比丘,名龙树菩萨。能破有无见,为人说我乘大乘无上法。是其证也。”后世关于龙树生平记载十分散乱,各种传说差异很大。
然而传入中国的佛教中,在南北朝时期,影响较大的当属姚秦鸠摩罗什。他所译著的《龙树菩萨传》载:
“龙树菩萨者,出南天竺梵志种也。天聪奇悟,事不再告。……既出入山,诣一佛塔,出家受戒。九十日中诵三藏尽,通诸深义。更求异经,都无得处。遂入雪山,山中深远处有佛塔,塔中有一老比丘,以摩诃衍经与之。诵受爱乐,虽知实义,未得通利。周游诸国,更求余经。于阎浮提中,遍求不得。外道论师、沙门义宗,成皆摧伏,即起骄慢。……大龙菩萨见其如此,惜而愍之,即接入海。于宫殿中开七宝藏,发七宝函,以诸方等深奥经典,无量妙法,授之龙树。……时南天竺王甚邪见,承事外道,毁谤正法。龙树菩萨为化彼故,躬持赤幡,在王前行,经历七年。……王乃稽首,伏其法化”。“其母树下生之,因字阿周陀那。阿周陀那,树名也。以龙成其道,故以龙配字,号日龙树也。”
这段文字记载了龙树自出生、求道到成道期间几个著名故事:“浮图受戒”、“龙宫成道”、“雪山访道”、“树下诞生”、“因龙成道”等。
鸠摩罗什,作为龙树的传人,是后秦和北魏朝影响甚大的佛教宗师,他的《龙树菩萨传》理所当然被信奉,因而流传甚广。当然,其他有关龙树的传说当时也同样在流行传播。比如,关于龙树的出生时代,就有一世纪和二三世纪之争;关于“因龙成道”,就有“入龙宫得道”与“入龙族得道”之争。
水泉石窟甬道北壁第九龛龛楣为尖拱桃形龛,高27CM,宽44CM。龛楣浮雕保存完好,共有7个故事场景,大致按龙树出生至成道时间顺序,从左向右分别为:树下诞生、师徒传承、因龙成道、术士占相、龙宫得道、化南天竺王、雪山访道。浮雕采用全景式铺展手法,各场景间没有明显的界线,与佛本行故事极其相仿,很容易使人产生误断。今以龙门石窟古阳洞南壁第130龛龛楣佛本行故事与之对比分析。
1、树下诞生。浮雕最左边有三位女子,中间站立者为龙树母亲。她左手攀援盛开着花朵的阿周陀那树,高举的左胁下,有一带光环的婴孩脱袖而出。其身右站立侍女搀扶着她,其身左另一侍女半跪在阿周陀那树下,双手迎接降生的婴孩。
该场景显然模仿佛本行故事的“树下诞生”,不同的是,摩耶夫人从右胁生出悉达多太子,龙树母亲从左胁下生出龙树。再者,娑婆树(无忧树)树冠大而树干弯曲,阿周陀那树树干直而有花。
2、师徒传承。这一场景不见于《龙树菩萨传》,当是根据了当时其他龙树传说创作的。该场景是在佛本行故事“七步生莲”基础上加以改造而成的。龙树菩萨姿势仿照佛陀诞生后“指天指地”、“七步生莲”形像,右手指天,左手指地,脚下有七朵莲花。为了区别于“七步生莲”,浮雕有意在龙树菩萨身边空中增刻了三朵莲花。同时,在龙树菩萨头顶左侧,雕刻一带头光、背光的坐佛,在菩萨身右,雕刻一跪拜的弟子。这是印度佛教关于龙树菩萨师徒传承的表现,即“世尊、龙树、提婆”三人。佛为坐姿,在上;龙树为站姿,居中;提婆为跪姿,居下。三者尊卑关系明显。
3、因龙成道。这个场景位于浮雕正中间位置,具有象征意义。带头光、背光的菩萨正立于高台之上,四周有十条龙环绕,代表龙树是因大龙菩萨指引入龙宫成道的。该场景是根据佛本行故事“九龙灌顶”改造而成的,为了表示区别,浮雕将九条龙刻划为十条龙。该场景表现形式符合佛教造像中佛的正面律、中心律。其表示的内容与龙树生平故事时间顺序没有关系。该浮雕下方的两个宝瓶,不知所据。
4、术士占相。在“因龙成道”场景中,龙树菩萨右侧还有一个呈坐姿的人,怀中抱一婴孩,褒衣高冠。应为术士占相。本来为婴孩看相是古印度一大风俗,释迦牟尼佛、弥勒佛都有占相的故事。因此,这极易与佛本行故事“阿私陀占相”混淆。据印度佛教记载,龙树出生后,请术士看相,术士说他只能活7年或7个月或7天,他的父母深感忧虑,随着期限的逼近,家人把他和仆人逐出家门。龙树到处流浪,遇到了他的上师,传授他密法,因此长寿。这个故事《龙树菩萨传》里面没有记载,很明显,造像是依据了其他传说。
5、龙宫得道。紧邻“因龙成道”。浮雕中有一人背靠群山,面对大海,叉腰而立。大海中有两条龙探出龙头。由于当时工匠还没有掌握透视技法,表现出的大海波浪很不好辨认。该场景依据了《龙树菩萨传》记载,并把“塔中受戒”和“龙宫得道”两个故事捏合在了一起。浮雕上群山象征龙树进山,在佛塔里受戒;叉腰而立,代表龙树在九十天后即“通诸三藏深意”而“心生骄慢”;大海和两龙,代表大龙菩萨迎接龙树入龙宫。
6、化南天竺王。该场景位于龙宫得道右边。一个手持大弓武士装束者,表示龙树从军,“躬持赤幡,在王前行,经历7年”,终于感化南天竺王。
7、雪山访道。该场景位于浮雕最右边。群山之中刻一打坐的比丘。也是依据了《龙殊菩萨传》的记载,但没有按照记载的时间顺序。
通过以上分析可知,龙树菩萨本行故事基本上依据鸠摩罗什《龙树菩萨传》,并吸收当时流传的其他传说。由于龙树造像未有蓝本可依,加之《龙树菩萨传》有些记载过于简略,匠人在雕刻时,只好依托自己熟悉的佛本行故事进行改造。
龙树菩萨造像在汉地并不多见,水泉石窟龙树造像的发现,在北魏时期的造像中还是第一次。它的出现,大概有如下原因:
1、时代主流文化、主流宗教影响为龙树信仰传播营造外部氛围。
北魏迁都洛阳后,大力尊崇佛教,整个社会充溢着狂热的情绪,各种佛教宗派学说广为流行,成为当时社会的主流文化、主流宗教,兴建佛寺、开窟造像成为最普遍的现象,这一盛况在《洛阳伽蓝记》和《水泉石窟摩崖碑记》中均有记载。彼时,各种佛教学说、宗派信仰均受到不同阶层的重视、尊重,并拥有自己的信徒。据《水泉石窟摩崖碑记》记载,当时洛阳地区造像种类极其丰富,除了普通佛经题材外,其他诸如弥勒上生像、弥勒下生像、干佛天宫、龙华像、华胜像、十六王子行像等也广为建造,单是在水泉石窟中就有释迦、多宝、定光、大慈、大悲、日光明、月光明等佛像。这一切都证明龙树本行浮雕的出现是时代的必然。
2、弥勒信仰流行和鸠摩罗什的译经为龙树造像提供了理论依据。
弥勒信仰最早在北凉流行,北魏灭亡北凉后,弥勒信仰随即传播流行于中原。其次,龙树大乘佛教中观思想在中土得以传播,最主要的贡献者为鸠摩罗什。鸠摩罗什原籍天竺,生于西域龟兹,幼年出家,广游西域各地,曾在后凉居住17年,于后秦姚兴弘始三年(401)到长安,受到国师的礼遇。姚秦弘始四年(402),鸠摩罗什翻译了《弥勒大成经》、《弥勒下生成经》,影响甚大。居长安期间,他还翻译了其它大量佛经。姚秦灭亡后,长安一带被北魏所占领,鸠摩罗什著作在北魏朝也广泛传播。水泉石窟中龙树本行故事浮雕无疑依据了鸠摩罗什的《龙树菩萨传》的,证明了这一点。
3、水泉石窟主昙覆的主观意愿。
要说清楚龙树造像,首先必须说清楚龙树浮雕所在的第九龛。
第九龛主佛为释迦佛。该龛位于石窟甬道北壁上部靠近外壁位置,第九龛周围有序地围绕着第八、第十二、第二十一、第二十四、第二十三、第一龛,全部是交脚弥勒造像。其中左边的第八龛刻有“石窟主比丘昙覆敬念造”题记。由于水泉石窟是利用天然溶洞修建的,洞内岩石破碎,唯有甬道北壁石质较好。由此可推断,这里是最早的造像龛位置。此前研究者由于过于关注第八龛题记,忽略了第八龛和第九龛及其周边龛在造像题材、风格和布局上的一致性,而将甬道北壁以及相邻的外壁诸龛各自孤立看待,将它们按照从里到外、从上到下的顺序,分两层予以编号。刘景龙先生已经注意到甬道北壁弥勒造像集中在一起问题,他的《偃师水泉石窟》一书提到:“显然,这一片石质最好,又在洞口区域,应是功德主首选的位置,理所当然产生石窟中最早的造像。”并推测说:“以下较大的龛内均造交脚菩萨,共同体现着弥勒信仰的盛况,应该是同时期。”笔者在多次实地查看后发现,甬道北壁释迦佛及其周边的弥勒造像龛,包括昙覆龛是一不可分割的整体,在石壁的刻槽上以及佛龛相互之间的叠压关系上表现得十分清楚。可知,石窟主昙覆在主持建造这铺造像时,事先进行了统一设计,把雕刻着现在佛的第九龛安排在最中间和最高位置,把有自己题记的第八龛放在主佛龛的左边最上方,这符合中国左为上的习惯。环绕主佛分别安排了七个龛,由于主佛右侧两个弥勒龛在甬道北壁安排不下,所以将之安排在甬道的外壁。然而外壁上方对应第八龛的石壁岩石破碎,建造佛龛不成功,遂被废弃,只留下刻痕。这就揭开了一个核心问题:昙覆主持建造这一组造像龛时,把自己的造像龛安排在除了主佛外最重要的位置并题记说明,其他发愿者则在第二十四和第二十五龛刻下了造像的时间“熙平二年”。也就是说,孝明帝熙平二年正是水泉石窟的开凿时间。这种造像形式极为罕见。
昙覆是位游历京城洛阳的僧人,他在水泉石窟摩崖碑刻题记中说,他造像于“遭皇运徙居,爵伦更迭”时代背景下,“玄崇意远,抱不世之志;回翔宽雅,怀山海之心。”可见他失望于现实,寄希望于未来。弥勒是“未来佛”,龙树是“世尊第二”,均是未来的精神主宰。这就是出现龙树本行故事浮雕的根本原因。
另外,在这个第九龛龛楣尖拱顶部,“因龙成道”上面,雕刻一个上小下大的四方城,城顶有一立佛。这是坛城形像,为大曼荼罗。坛城,梵语为“mandala”,音译为“曼陀罗”或“曼达”、“满达”。本意是指领土或祭坛。据佛经记载,印度密教修法时,为防止外道“魔众”侵入,在修法处划定界线或修建土坛,并在上面设置诸佛像以供奉。龙树浮雕中坛城以“城”的形像出现,显然是中国人的理解。
北魏时期密宗尚属于杂密。水泉石窟中有多处杂密内容浮雕。如北壁第30龛下部有一组六个身扎飘带、发束头巾神王形象,其上题记日:“大魏永熙三年二月十三日,比丘尼仙仰为累劫随僧皇帝陛下敬造七佛七区,释迦、多宝佛、定光佛、大慈大悲佛、日月光明佛、弥勒佛像一区,虚空藏菩萨、十大地菩萨……”虚空藏菩萨,是密教胎藏界曼荼罗虚空藏院的主尊。此外,水泉石窟第46龛还有身着菩萨装的佛像,这也说明造像内容有杂密倾向。作为密教象征的坛城与龙树造像出现在同一浮雕中,这一点非常重要。一是据此可推测,印度密教和龙树传说一样,是沿着天竺一龟兹一北凉一长安一洛阳这个佛教传播的传统路线进入内地的;二是有力证明唐密形成以前,密教早就在汉文化核心地带的中原地区广泛流行;三是结合“师徒传承”、“龙宫得道”浮雕,可以看出,北魏汉地杂密龙树形像与唐代藏地密宗龙树形像有密切的关系。比如后世藏传佛教密宗龙树像上,龙树的上师“萨罗诃”,就在龙树头顶左上方,为坐姿。这种写法,是据共同蓝本抑或由汉地传人藏地,是一新的课题。需要指出的是,在这同一时期洛阳地区其他石窟中也都有杂密题材的石刻被发现。比如伊川吕寨石窟最北窟南壁有佛手持似金刚杵的浮雕、嵩县铺沟南面第二窟南壁有弥勒佛和金刚橛的浮雕、龙门古阳洞北壁下方也有佛陀手持似金刚橛的浮雕等。这些充分表明杂密在水泉石窟的出现并不是孤立的、偶然的。
综上所述,水泉石窟龙树本行故事浮雕在北魏石窟寺中此前未见发现,目前具有唯一性。它对佛教史、文化交流史和石窟研究等提供了实物,具有极其重要的价值,应引起高度重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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