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油的方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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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张洪波
这是六位诗人的作品合集,这六位诗人的创作题材都与石油有关。这从六位诗人诗歌创作上来说,他们又都与我有“血缘”关系。我曾在华北油田工作,这六位和我是生活上的朋友、创作上的诗友。虽然,我后来离开了油田,这些朋友并没断了联系。这六位诗人都写石油,但各有不同,各有不同的性格,各有独立的追求和艺术实验,他们的合集取名“石油的六种向度”,已经表达了这层意思。这六位诗人在石油文学的写作者行列中的位置是不可忽视的。我相信会有更多的人来研究他们的创作,而他们也会用自己独特的“石油方言”创作出更具风采的作品来。
现在来谈谈这六位诗人及其作品――
谷地:稳健与真实的声音
真实的声音这个词来自于谷地一本诗集的名字。谷地的诗总像是有一把理性的梳子在梳理,他的描述与抒写,往往表现出来的不是原生态那种野性的冲动,而是淬了火的激情,由铁变钢的过程已经化为深度,淬火的水浸入地层,竖立起来的是挺拔的身躯。
他的《迁徙》,都能写出“坚硬的根会从内心流出”了,还不满足,再进一步锤炼出“我们随时都能听到/它们的呼喊/呼唤在根须扎到的内部/回响不止”。角度成就了诗,深度去成就读者。时下有许多诗人忽略了这一点,他们或者找到了角度,而苦于无法磨练深度,或者自己觉得有了一定的深度,却不知从哪个具体的角度入手。还有,不要以为角度是出新的惟一法宝,出新是一个综合体,不是一个单元能解决的。他的《平原深处,有座洁白的小屋》,这里有个叙事者与人称的合理切入问题,看上去没有可能性,可当人称“我”和“我”的“心野”产生阅读价值的时候,那些看似平淡的诗句,转型为深入浅出的导引。作者直接的想象变化为读者间接的体验,作者对自己空间位置的选定是有效的。《流动的列车房》,司空见惯的石油文学选题。关键还是写什么和怎么写。一个小小的列车房,能想象到穿透平原以后的事情,能把它和“流体的梦”联系在一起,局限与非局限构成诗歌的思路,情感的浓度并不减弱。
这几首诗是这本诗集中谷地部分有代表性的几首,代表了他曾经的一个阶段当中的创作主体语言和思维。
后面的《任4井礼赞》、《石油与战争》则是又一个阶段和类型的诗。转为更为细致的叙述和咏叹,细节也不断地出现,乃至图像、场景及声音的细节。文学最深入地分析的时候,无论如何是要触碰细节的,无论多么宏大的叙事,没有细节都将是一个空空如也的括号。细节尽管是最小的单位,但它在庞大的语言集团中,却像钉子一样,不能随意钉下去或拔出来,可靠的细节是不可或缺的。
谷地部分最后一首诗《水声》,似乎与前面的诗难以为伍,好像是硬放置进来的,它是一首不错的诗,但它不适合在这里出现,如果我是编辑,会把它抽出来,放进利民的其他诗集里。
谷地理性的梳子在手里能攥多久?我无法预料。但我敢断定他的稳健会与他的性格同时存在。不管怎样,只要是发出真实声音的诗人,就是值得敬重的诗人。
北原:缓慢展开的诗意
我说的缓慢展开与北原的性格有关,他缓慢,不是心里不着急,但多着急都不意味着他可以放弃缓慢。缓慢是他多年的修炼。当他把这种缓慢引进诗里陪同抒情的时候,缓慢成为他诗歌作品坚实的内源,一切都可以以此速度出发或者展开。
在《北原与石油》中,两大块(北原・石油)整建制的抒情,情绪的还原,历史的还原,甚至想象的还原(北原长叹一声/躲进大白菜里/躲进小麦粒间),都为了一个诗意的纵深,那就是结尾的一句诗:“滴滴醇厚粒粒金黄”。《平原・钻塔・我们》是一首有呼号之气的诗,这样的诗今天已不多见。那种真正的大工业之酷,太雄心勃勃了。它的纵深是地质史,它的断面是大工业发展的局部,它的高处是人的心灵。这首诗能代表当年被称作华北油田“荒原诗”写作的成品。那个时候我也曾写过《我们是蜀地古钻工的后裔》、《男性荒原》、《太阳河》等一些有呼号之气的诗。可惜的是,人们只看到了呼号,并没有认真地品味其中的抒情。包括北原的《铜像》、《面对荒原》等一些诗作,都有一种雄性的鼓荡力量,强烈得如高度烈性白酒,能把软弱的人呛个半死。我之所以强调北原的这几首诗,是想把北原缓慢中的那种浩荡表达出来,不要以为他的缓慢是一种无力。
《在远行的路上》和《在北京的大街上,想起石油》,应该是北原近些年的优秀作品。特别是《在北京的大街上,想起石油》,让我看到了他突出的变化。写这首诗之前,我应邀参加中国作家协会西气东输采风团,北原作为石油作协工作人员,与我们一起走完了八千里路。回来后的不久,他就写出了这首诗。当时看到他的这首新作,我十分欣喜。一是他对石油有了更深入更新的理解,二是他对诗歌有了更深入更新的把握。他诗歌的触觉有了城市(都市)的震颤。石油只是一个载体,他开始关注诸如战争、民生等一些当下更重要的问题,体验石油题材诗歌创作的新走向,难能可贵。
北原部分最后一首诗《鸟儿,飞向何方》与谷地部分的最后一首诗一样,放进来觉得有些不太“配套”,有补白之嫌。
北原对新诗现代性有自己独到的理解,有自己用心的研究,在他的身上不会出现想象的贫乏,他的创造力会使他独具特色地站在布满抽油机的工业大地上。
李文彦:打包压缩了的诗情
李文彦的写作是在有大量阅读基础上开始的。最初,还是他在石家庄读大学的时候,我们就有了读书与创作的交流。有时,一本新版图书还不知到哪里去买,他已经读过并开始和你大谈体会了,让人很羡慕、嫉妒。他对信息的把握和传播,有天赋,是钻研型的人。文彦是个杂家,涉猎广泛,对一切事物他都有好奇心,我一直猜测他小时候一定是经常偷着拆表的那种孩子。后来他在中国作家协会诗刊社工作过一段时间,这对他的诗歌创作应该是有帮助和提高的。
这本集子当中,文彦的诗除排列在前面的几首外,多数诗作我都是第一次阅读。早期的《我们召唤古老的生命》,“荒原诗”的痕迹很重,即便是《石油女人》这样的短诗,也难免“荒原诗”的味道,还有《黑色男神》、《现代中国石油雕塑群》,这些诗作应该是他当年的一个创作高峰,不容磨灭,值得总结。这些精彩的诗句,虽然曾经读过,今天重温起来仍然令人感到亲切、兴奋:“千年冥想成就万年风流”(《诞生》),“点燃太阳的爝火/一时神话处处开放”(《我们召唤古老的生命》),“思念把夜晚滋养得很丰满/只有新月清瘦”(《石油女人》)。文彦是一位传统与现代手法融汇得比较好的诗人,这样,他诗歌的受众面不会太窄。但这需要严格的自我训练,否则难以有今天的成熟。
读文彦的新作,我看到了一个把内心的诗情打包压缩的诗人,然后发送给读者解压另存。这些诗作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理趣。他写面对一些所谓的大师,自惭形秽,最后当有一天自己胡言乱语不再说惯常人的话的时候,却发现身后有人背诵自己的语录,这是一个充满哲理的有趣的讽刺。他还写“伤害一些事情/有时也成了一种生活方式”。他写跑龙套的,更多的时候不知自己在台下还是在台上?他不是简单地走入了生活深处,最重要的是他走进了一个个单独的人的心灵。他发现了本质的虚假,他要泄露这一天机,他尽可能地让诗歌表面失去诗情,而真正的诗情则被压缩。他让我想起了黄永玉,想起了一些无奈的幽默。
这些年文彦的生活飘忽不定,但他还是充满热情地去面对,还是努力地去克服种种困难,以一个诗人的坚毅,完成着每一个需要解答的课题。他在诗里问过:“列车的终点/是时间的站台吗”?这一问,谁能给出答案?
安顺国:高树上的朱
安顺国出身石油世家,在这六位诗人当中,他是惟一有纯粹石油血统的人。他从小就开始经历石油的一切,但他不局限,他是站在高高的钻塔上用塑盔捧起月亮来吟唱的诗人,他总是寂寞地凝视着大地,然后突然地眼前一亮,那光芒中,他发现了自己的诗歌。
顺国在石油系统的文学队伍里,有许许多多亲兄热弟,一是因为大家欣赏他的诗,二是因为他有足量的人格,他对好朋友的珍惜,胜过一切。侠肝义胆,从不患得患失;淡泊名利,从不四处张扬。
从《与石油有关的青春》到《一个石油人的大事记》,我们不难看出顺国诗歌创作质的飞跃,他一步步靠实了诗歌最本质的东西。顺国是个诗人,但总是在非诗歌专业的其他行当里工作,诗歌于他始终是业余的事情,可他又能把这个业余的事情搞得很专业,令人佩服。他在写作题材上并不仅仅只是石油,但他是一个很重视题材的诗人,不断发现新的题材,不断寻找新的角度,多年坚持,未见疲惫。诗人严力有过一段话:“我告诉你一个可能性,那就是在题材上和角度上下功夫,选择合适的题材会让你发现自己的天赋。许多题材和角度还没有被人用过,尤其在语言上,就有更多的形象比喻还没有人用过,而且新的物件一直在发明,譬如电脑,多功能手机等等,这些都是可以用来比喻的新道具。所以从这个角度讲,天才也需要自己去发现。”这是一段有经验的诗人推心置腹的话,是一段值得重视和回味的话。
近些年来,顺国的诗在不断地壮大,经常会有让人刮目相看的诗作诞生。在很多所谓的诗人(甚至一些所谓的“成名诗人”)在进行语言模仿和情感印随的时候,顺国则躲在一个远离人们视野的地方修行,把自己打造得更加成熟和自信了。我在这本诗集里读到他《一个石油人的大事记》的时候,心中产生了强烈的震颤。许多我经历的和别人讲述过的事情扑面而来。这是一个时代的提存,也是一个人的时代史,一个人的情绪史,一个情绪史里的某人,某些人。这首诗写得不小,至少不可小瞧。这本诗集中有顺国几首这样的诗,如《与石油有关的岁月》。
前不久我到秦岭的宁陕县走了一趟,在宁陕的寨沟有一个世界珍禽朱 的野化放飞科学试验基地,我第一次看到了朱 ,高傲,自信,典雅,平常很少发出声音,偶尔亮一下嗓子,绵长,耐人寻味。我觉得,顺国就像那栖息在高树上的朱 ,孤僻而且自由地充满信心地生长,一旦张开翅膀,那飞翔的姿态无论如何都是让人心动的,都是让人羡慕和赞美的。
高潮洪:平静的内涵
高潮洪是一个内敛的诗人,我说的这个内敛还有一层意思,就是内在力量的聚集。从我认识潮洪那天起,就总像是在读一个词,那就是温文尔雅。他做人做得端庄,诗写得有仁者气象。在石油系统与我要好的一些朋友当中,潮洪是为数不多的“吐字清晰”的诗人,平常他少言寡语,很少表达自己,但这并不是说他是个和事佬或者糊涂虫。我们在私下里谈到一些问题时,却常能听到他非常尖锐的看法和掷地有声的说辞。他不含糊,有自己准确坚定的认识,所以我说他“吐字清晰”。
这种性格也反映在他的诗里,就是平静的内涵。
潮洪对人有深切的关怀,深切到内心,刻骨。“一如生活在这里的人/容易被匆匆过路的人忽略遗忘”(《野菊花》),“你举碗朗声大笑/不知有多少心酸的话题/被你轻轻一挥而去”(《履历》),“美丽的青春,她/开在哪里都是美丽的/不会生锈”(《坚守寂寞》)。这些看似平静的书写,却潜藏着万千汹涌的生命波涛。他把石油人的命运看破了,看真切了,他写这些人的时候,决不打诳语。他的诗,语言很简省,但充满意义。多少年来,多少人常常被诗歌感动,很奇怪,是什么赋予了诗歌这样强盛的力量?应该是对人,对人心的正确的理解。包括对诗人自己,对自己的心的正确理解。我们有许多诗人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他们往往夸大了自己的情绪,误解了或干脆就没有怎么理解人、人心。这很可怕,那些变态的诗句,那些东一句西一句的拼凑,该有多么神经!也许你说了那么多的荒唐的赞美之词,说了那么多对仗的、排比的、夸张的,还不如就说一句“不会生锈”呢。
作为一个平静内敛的诗人,他的心中一定要有一个很内在的抒情路线图,无论成诗过程怎样充满变化充满复杂,他要知道准确的语言位置的所在,要知道正确的感觉是什么,否则,他就不是平静内敛,而是平庸外露了。我之所以喜爱潮洪的诗,也有他在这方面是很清醒的原因。
在生存中写作,更多的是感同深受。在灵魂里写作,更多的是思想的磨砺。潮洪写诗多年,这两个课题他都有实践。他在讲究内涵,讲究如中医和哲学常说的表和里。这样,他给自己设定了艰难的承载,使自己努力成为有责任感和使命感的诗人,这还不是中国诗人所要认真去做的吗?
殷常青:表现的爆发
殷常青是近些年创作颇丰的诗人,写作的量比较大,发表的诗比较多,灵气十足,一路潮涌。前些年还给我寄来过他的诗集,这几年听说又有新著问世,但都没有见到。他在油田抓文化工作,很忙。编由原来的《石油作家》改成的《华北油田文化》,从不寄赠,可能知道我怀旧,对新的东西缺少认识。我离开油田后有过几次回访,每次见他都是串桌走屋,或者一晃就不见踪影,没有坐下来认真谈过。看他疲惫忙碌的身影,我有些心疼。
即使工作忙,他却从未停止过写作,每每在报刊上见到他的诗,我都要认真拜读,心里面跟着暗暗高兴。他是一个勤奋的诗人,一个充满朝气的诗人,一个脱离了学生气的诗人。他在寻找诗歌制高点的同时,也能向其他低洼地带散发他诗歌的传单,他保证质的同时,也蓄足了量,用石油的行话说,是井喷、高产。不容易,也不简单。
常青收在这本诗集里的是一首长诗的节选,即使是节选,也有七八百行。长诗是一个诗人综合实力的展示,所以我一直认为一个诗人一生的创作生涯中,应该有那么几首无论内容、整体结构、境界含量都称得上“长”的“诗”。
“青春。记忆。脆弱。克制。世界和一声叹息之间,/生活和一滴血、一滴泪之间,都将沾上夜露――”请注意,这是常青诗歌经常使用的形态语感,这种语感在他绝大部分的诗歌(指我所读过的)创作中都有使用,词与词的搭配组合(或叫重组)造成一种具有内在韵感的碰撞,还有视觉上的冲击,达到新鲜悦目的效果,非常智慧的写作方式。
但这些还只能划归形式,它解决了语言灿烂的问题。重要的还是内容。这首诗以“我”为抒情轴心,上下跨越石油的今天与昨天,人心的承受与历练。亦歌,亦哭,亦悲,亦喜,亦咏,亦诵,还大处给滴水,还宽远给近前,诗也就自然铺展开来。如果把每两行诗定位于一种思想与情绪的表现的话,那么这种表现的爆发作用于全诗的,是一种沉顿之后爆裂的力量。“那是一个国家的光,刚刚达到它的完美。”诗的质地多么纯正!还有,诗中的“父亲”作为文化符号出现的时候,竟然是“父亲啊父亲。1996年终于和搬运黑暗的人,缓缓地/走在了一起,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不知疲倦的事情了。”欲哭无泪。情境动人。
整首诗一气呵成,每一节又如短跑,极具爆发力。阿垅在1941年就说过:“有的长诗是补补缀缀的百衲衣,似乎气象万千,其实寒伧已极。有的长诗是拼拼凑凑的千人针,似乎有神凭附,实则无灵可乞。”的确,长诗不是硬拉长的,就像一个高大的人,他是自然生长成那么高大的。常青较好地处理好了这个诗歌的生态问题,在他运用具体的词的时候,并没有忽略整首诗结构,不是拼凑或补缀的。
这六位诗人各有不同,各有独立的追求和艺术实验,他们的合集取“石油的六种向度”作为书名,已经表达了这层意思。这是目前在石油题材写作行列里比较重要的几位诗人,我相信会有更多的人来研究他们的创作,而他们也会用自己独特的“石油方言”创作出更具风采的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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