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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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把原委细诉给他听：
　　“你看，站在高台上那位美艳无比的姑娘就是我们尊贵的公主图兰朵，公主正在出谜题招驸马，谁能猜中她的谜语，就能娶她为妻，可要是猜不中，就得被砍头。”
　　“啊……”我身边这位医师吸了口冷气，打了个寒战。我正想问他怎么了，那从异乡逃亡到中国来的鞑靼王子就出现了。
　　可怜的王子并没有牵白马，他穿着平民的衣服，直视公主的眼睛，回答了她刁钻的提问，全国的臣民为他鼓掌欢呼，而公主还是不愿嫁给他。于是王子说：“如果公主在明天天亮之前能猜出我的来历，我愿意解除婚约，并把性命交给你。”
　　秋意渐浓，北京城暮鼓寒鸦，夕阳一点一点落下，灯笼从紫禁城中心亮起来，一点一点，又散布到城市每个角落，公主通告全国，今夜谁都不能睡觉，直到查出陌生人的姓名。从高空望这个人间大舞台，那万家红烛、长街灯火，和川流不息、身着各式服装的人们用静态和动态的色块点缀着这出悲喜剧――其实，这是一个很美丽的夜晚啊！
　　我和医师也没有睡意，医师问我：“你是叫柳儿吧?可以这样叫你吗？”
　　“当然。”我答。
　　他说：“依照纸书上不可更改的命运，你将为王子保守秘密而死去，对不对？”
　　我点点头：“对。”
　　这时导演在高喊：“柳儿柳儿，该你上场啦！”
　　我拿出镜子飞快补妆，从舞台一侧出场，这场戏是演图兰朵审问柳儿，柳儿只需要唱两首咏叹调，然后自刎。
　　末了导演说我演得很僵，我不知道他究竟有多生气，我下台回到座位上时，医师对我做鬼脸。
　　“导演对你好像并不满意。”他倒看得真切。
　　“为什么呢？”我对着镜子自语，“我已经很尽力去演这个角色了。”
　　“因为你不适合这个角色。”他在一旁说：“你更适合图兰朵。这就是症结所在。”
　　“啪”地一声，手一抖，镜子碎在地上。
　　“你很奇怪，你不是导演，怎么懂挑演员?”
　　“因为我有一面镜子。”
　　“哦，”我拾起地上较大的镜片，继续玩弄，“想必是传说中的魔镜?”
　　他笑笑：“说来，的确是世界上最神奇的镜子，嵌在我的头脑里，哦，准确地说，是位于我的大脑运动前区的一种神经元，叫做‘镜像神经元细胞’。”
　　“神经元?细胞?”我有一点点糊涂。
　　他继续解释：“我为什么明白你的行为呢?是因为我大脑中的镜像神经元像一个行为模板，比如，刚才我看到图兰朵处死那位没有回答出谜语来的波斯王子，我觉得很悲伤，似乎能亲眼看到淋漓的鲜血，那样的痛苦感同身受……”
　　对，他说得没错，我身边很多人，他们那么易喜易怒，会为一部感人的电影唏嘘，陪着女主角一起掉眼泪，或为大团圆的结局高兴不已，球迷对着电视机也疯狂得身临其境，孩子看着其他孩子吃冰淇淋则流下口水，可我却不能，我只会奇怪，疼痛、关爱、竞争、美味……都没有发生在我身上时，我感受不到那样的情怀。
　　“其实我们每个人脑中都有上帝赐予我们的这面镜子。”医师说，“因为有这个镜子，我们才能根据别人的表情作出判断，推测对方目前的感受，所以，这就是一面‘猜心镜’。”
　　“那么，我的镜子碎了……”我喃喃道。
　　他看了一眼我脚下的碎玻璃，“对，可惜了，不过我可以送你一面新镜子。”
　　“不是这个镜子。”我抬起头来，眼中含泪，“我想，我头脑里一定少了那么一面镜子，至少，它不完整。”
　　我又苦笑：“其实你早看出来了，所以你说我更适合演图兰朵……那位公主不是也漠然于所有人的苦难么?她也和我一样，把自己深深地包裹着，在城堡里藏着，看每一个人的脸都像看朝朝暮暮面对的毫无生气的城墙，所以，寒冰在她的眼睛里凝结，石头在她心头化成……可是，为什么会碎呢?”
　　他沉默了一阵，柔声安慰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觉得你眉宇间的神情很像公主而已。”
　　我只是哑声重复：“为什么会碎呢?”
　　“啊，这个问题还没能完全得到解释，有实验初步证明，在人的第7和第15对染色体上有与中枢神经系统发育相关的基因，他们掌握着神经系统的发育。如果这些基因产生缺陷，神经的发育就会偏离正轨，正常的神经联系就不能有效地建立。”
　　在他叽里咕噜讲深奥的原理的时候，我开始回忆我是怎么答应出演这出歌剧的――
　　很早很早，我就知道我和其他的孩子不同，我从小就不爱和他们一起玩，我很想让爸爸妈妈喜欢我，可是我送礼物给妈妈的时候，根本就不知道她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但我是多么努力地想和他们交流啊!那么艰难地，我读到大学，我的性格也许被认为是很怪癖的，因为我不能和同学们兴奋地谈论――不，我甚至不能断定她们究竟是兴奋还是淡漠，我根本判断不出他们对我好不好?就像，我完全推断不出这位今天出现在我们排演厅的神秘的医师，究竟是处于好意还是坏心，不经意指出我自幼就患上的自闭症。
　　那么，是谁让我出演柳儿的呢?是戏剧团的团长，敲开我们寝室的门，对我说这是西方戏剧研究课程的考试科目……
　　“不能有效地连接外界和神经系统，就好像在两个宏伟漂亮的城市之间，却没有平坦宽阔的直达高速公路。”
　　“你的比喻很传神。”我站起身，往剧院外走，“可是，我有些累了。我想回去休息一下。”
　　“我想把最重要的一点告诉你――模仿是镜像神经系统的一大作用。”他在我身后大声叫道。
　　然后追上来，他说：“大家都想你能快点好起来，所以为你安排这出戏剧，是的，平时你根本看不出大家有多么关心你，可是――柳儿，或者你就是图兰朵，你得通过观察我们的表情来猜我们的心，你得通过模仿来融入我们，我，我还没介绍，我是这出歌剧的配角，饰演大臣彭，呵呵，我很希望我们能合作愉快。”
　　他伸出手。
　　我也伸出手。他微笑，说：“戏剧就是模仿。”
　　于是我也模仿他嘴角上翘的角度，轻轻笑了笑。
　　我不是公主，图兰朵可以无视所有人的悲欢，不必察颜观色。我不能，我要尽力去学，把我的镜子补好，我想讨每个对我好的人的欢心，所以我得明白，谁在对我好呢?
　　注释：
　　1．《图兰朵》：三幕歌剧，作于1921－1924年，意大利普契尼的代表歌剧之一。
　　2．镜像神经元系统：镜像神经元系统主要是帮助人们通过观察他人的行为举止，达到理解其用意的目的。镜像神经元的发现有助于自闭症儿童的治疗。自闭症儿童最显著的特征就是他们的世界似乎是和外界疏离的，他们几乎无法和别人沟通，无法和别人分享他们的情绪和想法。近代心理学家进一步的研究推测，自闭症儿童所表现出的这种异常行为，有可能归咎于他们无法理解别人在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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