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池萍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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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默默闭上眼睛,感觉到她纤细的手在我左眼上十分轻柔地抚摸了一下。当我睁开眼时,发现她已泪流满面。
　　
　　一
　　
　　绷带被一层一层拆卸下来,我胆怯地睁开双眼,却是满心紧张。我又迅速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弥漫着药水味的空气,再用力睁开。
　　我看见放在面前的镜子里,出现了一张帅气的脸,他似乎有一双明亮的眼睛。可是,谁又知道,其中一只仅仅是装饰而已呢?左眼看不见光明,依然只有一片黑暗。在这英俊的脸庞背后,又有谁知道,那一段埋藏了十几个春秋的伤痛呢?那个记忆中丑陋的我和这个英俊的我,其实都未能逃脱黑暗的宿命。而如释重负的姐姐,眼里盈满泪水站在我身后,微笑着。
　　
　　二
　　
　　对于童年,我几乎已无记忆,唯独忘不了的是七岁那年的冬天。有一天,不记得因为何事,我和姐姐在屋里扭打起来,愤怒的姐姐无意中把细长的竹棍戳进我的左眼,伴着一阵阵刻骨的痛楚,一股温热的液体从我的左眼溢出,顺着脸颊滴落在地上。我右眼的余光瞥见了洒落一地的鲜红,是那样的恐怖,以至在我以后成长的岁月里,这个场景总是不断出现在我的梦魇中。无比惊恐的姐姐慌张地把棍子丢在地上,背起我一路狂奔到地里,从我左眼里溢出的鲜红从我脸上滴落到她粉红的花格子衬衣上。秧苗后回家的父母,瞅见我血淋淋的左眼,来不及擦洗沾满泥浆的手,便慌慌张张地抱起我一路狂奔到十几里地外的县城医院。医生们说了些什么我都不记得了,只知道他们把我的左眼包扎住了。处理过的伤口,又痒又痛。在回家的路上,父亲板着脸,默默地吸旱烟,灰白的烟雾缭绕在我们头上。母亲把我紧紧地抱在怀里,她的眼泪吧嗒吧嗒地滴在我头上。天色渐渐变暗变黑。弯弯的月亮躲在大山的背后,只露出半边脸,悄悄地跟在我们屁股后面。山冈上的坟墓,闪着寒冷的白光。
　　到村口时,已是半夜。寂静的村庄里,许多人家的灯火都熄灭了,偶尔传出阵阵的狗吠声。昏暗中,远远就望见了姐姐搀着奶奶站在门口眺望的身影。刚到家门口,姐姐便欢快地迎了出来。就在那一刹那,满脸阴沉的父亲举起大手一巴掌扇过去:“弟弟的眼睛叫你毁了,贱丫头!”父亲愤怒地大吼,并抓起放在墙角的竹棍使劲地抽打姐姐。在打骂声、哭叫声和哀叹声中,身心疲惫的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了。白晃晃的阳光从天窗直射下来,在地上形成了一块块斑驳的光影,却依然透着冬日的寒冷。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意识到自己的左眼竟看不见任何东西了。在镜子里,我惊恐地发现一个化脓的疙瘩突起在左眼框上,奇丑无比。我恐惧得在地上打滚,号啕大哭。老泪纵横的奶奶跪在地上紧紧地搂着我一遍遍念叨着:“我可怜的狗娃,可怜的狗娃呀!这是命,是命!”窗外的阳光、蟋蟀和嘻笑声都不再属于我了,一切就在刹那间改变了。在那段灰暗的岁月里,我不敢离开家门半步。消息不胫而走,村子里调皮的小孩经过门口时故意大喊:“独眼虫!独眼龙!哈哈哈……”
　　伤痛的经历,似乎永远不会间断。一年级的一个雨天,我不小心把伞上的水滴到一个胖男孩的桌子上。放学后,他把我堵在墙角里。尽管我已道过歉,可男孩仍旧不依不饶,还用戏谑的语气嘲讽我的左眼,讥笑我的丑陋。羸弱的我怎么使劲也推不动他,就像推不走长久以来伴随着我成长的疼痛。愤怒和屈辱,瞬间在心里迅猛地燃烧着,我感觉到全身的血液都涌上了脑门。我像一只疯狗一样狠狠咬住他的手臂。不管他如何嚎叫,另一只手怎样捶打我的头,我也不松口。那一刻,我们就像古罗马的角斗士,残忍而血腥地厮打在一起,直到温热的液体从我嘴边渗出滴落在潮湿的地上。男孩的脸苍白而扭曲着,手臂上的伤口血肉模糊。所有的愤怒瞬间抽离,我慢慢地轻轻地经过他身边,清晰地听到他痛苦的呻吟。空旷的校园里,只有我的脚步声。苦涩的泪水伴着浓浓的腥臭,随着雨水飘洒在我身后泥泞的脚印里。
　　自此以后,我变得更加自卑和内向,孤独在沉默中蔓延开来,学会了低着头走路,我知道自己是个被命运遗弃的孩子。灰色的小学和初中,时间伴着我平平的成绩一晃而过。在那漫长而沉默的岁月里,沉浸着太多太多的悲伤和痛苦。那是寂寞和疼痛的回忆。
　　
　　三
　　
　　在另一个大城市安家的姐姐,出于内疚把我接到身边,并安排在一个高中就读。姐姐很早就走出了校门,为家里挣钱。回首那段阴暗的往事,遥望那个偏远的山村,暮归的姐姐牵着大黄牛,小小的肩膀上挑着一担木柴。夕阳挂在半山腰上,金灿灿的阳光洒在她的衣服上,就像神话里的金蓑衣,光彩华丽。许久许久以来,姐姐从未停止过痛苦的自责,默默承受着我那无来由的暴怒和父母的唠叨训斥。或许,我心中那份恨意早已释怀,可是,有一种情绪却一直萦绕在心头,它与眼睛无关,与未来无关,仅仅只是一种遗憾、一种愁情而已。
　　 城里的孩子不会用怪异的眼光看着我,这让我有一种前所未有过的坦然和舒怀。在一周的军训里,我抬头挺胸。每一次喊口号,我都会用尽全力。仿佛沉积在少年时代的压抑和感伤,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口,猛烈地释放开来。
　　 第一天军训的时候,有个女孩迟到了十分钟。她白皙的脸上,闪着一双无比清澈纯净的眼眸。“报告!”她的声音柔和悦耳,是那样温柔似水,一直渗入我内心深处,荡漾着,充盈着我空洞的灵魂。即使许多年以后,它被遗忘在某一个角落,但是,只要听到泉水叮咚的声音,我就会想起这个声音,这个女孩。
　　 她叫林丝语,是个爱仿写古体诗的女孩。一次,我偶然看见了她写的诗,清新优美。那样的诗情画意令我迷醉,从那以后,我疯狂地爱上了古体诗,还仿写了许多首悄悄地放在她的抽屉里。回想当初,尽管那都不过是些蹩脚的涂鸦,然而,它们却是那样真实地滋润过一个自卑男生的青春岁月,是那样忧伤而美丽。
　　 高二的一个周末,我们在一起学习。她小心翼翼地指着我的左眼问我,可不可以摸一下?我默默闭上眼睛,感觉到她纤细的手在我左眼上十分轻柔地抚摸了一下。当我睁开眼时,发现她已泪流满面。过了一会,她递给我一张纸,上面写道:
　　用时间的缨络编织理想的花环吧
　　少年,你不要低头
　　在你青春的额眉充满了智慧的亮光
　　眉宇间写着你的志向呀
　　少年,扬起你的头来
　　梦想就在前方
　　我背向她,偷偷拭去眼角的泪水。夏日的午后,阳光懒洋洋地爬过窗台洒落一地,空气中飘浮的尘埃颗粒在光影里舞动。远处树梢上,知了在声嘶力竭地鸣叫,一声又一声,战抖着。在没有欢乐、没有幸福、令人窒息的回忆里,从来不曾有过此刻的温暖和感动,从来都没有。
　　
　　四
　　
　　高考,是一道屏障。我怀着一种平和的心境走过高三,来到了屏障的脚下。而丝语的容颜却日益憔悴,微笑渐渐从她脸上消失。有时候,她会站在窗边望着天空发呆,那眼眸依然清澈纯净,只是,在那一泓秋水里盛满了哀伤。无数个黄昏,我看见她踩着落寞的夕阳,独自徘徊在校道上。那样孤寂的身影,是静默,还是悲凉?没有人知道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她,始终沉默不语。我努力试着去靠近她,而她却像刺猬一样躲避我,躲避我关怀的目光。怀着一份怅然、一份紧张和一份执著,我们都跨过了那道屏障,蜕变成彩蝶飞向神往已久的大学。
　　对于丝语的转变,我一直都耿耿于怀,几经辗转才得到她的消息。原来,在高考前夕,丝语的父亲病逝了。回忆当日的种种,和那个黄昏的身影,我心痛得无法呼吸,我是那么真切地感受到了她内心的痛和悲。在给她发去无数条短信却得不到半点回应后,我真正懂得了,有一种思念,叫断人肠。在光阴的故事里,我又多了一份遗憾和失落,饱受着思念的煎熬。生命中的许多人,就像风中的种子,只是结伴同行了那么一小段,而后,转瞬间便消失在茫茫的大地,无处寻觅,不再相见。
　　
　　五
　　
　　走出医院,没入川流不息的人群里,与陌生人擦肩而过。那一刻,我忽然明白,在苦涩的记忆里,承载着的不仅仅是我自己的,它还包括了姐姐的,和丝语的眼泪。不尽的哀伤,湮没在岁月的长河里,默默流逝。
　　春花秋月,南鸿北雁。在漫漫的人生路上,我们面对离别经历苦痛,究竟是无奈,还是一种生命的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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