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好, 访客   登录/注册

寻得桃源好避秦

来源:用户上传      作者: 李国锋

  1914年4月2日,卡夫卡在日记里就写了两句话:“德国向俄国宣战,下午游泳。”世界崩溃的事件丝毫没有影响他琐细的日常生活。而与他同时代的大多数作家却争当历史的见证人,他们的文字都卷入了狂热的革命和无休止的战争之中。二十多年后,中国历史的书写也掀开了最动荡的一页,没有人可以逃得开国仇家恨与救亡图存的日日鼓荡。
  1937年7月28日,就在北平沦陷的当天,北大外文系主任梁实秋就含着热泪对大女儿说:“孩子,明天你吃的烧饼就是亡国奴的烧饼。”话语的背后有着深沉的痛。为了躲避日寇的通缉,在“前途渺渺,后顾茫茫”的情况下,一介书牛,竟作投笔从戎之想,然而大战初起,一切都混乱无序,他别妇抛雏来到南京,周旋了两天。报国虽有心,投效却无门,之后几经辗转,去了重庆。
  梁实秋想尽匹夫之责,总不能真的扛上枪,奔赴战场吧!他最终要倚仗的还是自己手里的千钧笔,以及胸中吞吐的万千词汇。在重庆,他应邀为一份报纸办副刊,这可是他一展长才的好机会。谁知在发刊之日他的一席编者话,竟惹来轩然大波。
  “现在抗战高于一切,所以有人一下笔就忘不了抗战。我的意见稍有不同。与抗战有关的材料,我们最为欢迎,但是与抗战无关的材料,只要真实流畅,也是好的,不必勉强把抗战截搭上去,至于空洞的‘抗战八股’,那是对谁都没有益处的。”如果这番话卡夫卡听到了一定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妥。宏伟壮丽的史诗固然值得击赏,但也没必要完全排斥个人对日常细节的钟情。在政治狂热中,更得保持几分清醒,正如奔腾的激流过后,也需要一派清泉来缓解视觉的疲劳。早在1919年学生街头演讲,导致汽车无法通过乱按喇叭,激怒了在场的群众。不知是谁一声喝打,一辆汽车顿时便被捣毁。看在眼里的梁实秋就“感觉到大家只是一股愤怒不知向谁发泄,恨政府无能,恨官吏卖国,这股恨只能在街上如醉如狂的发泄了。在这股洪流中没有人能保持冷静,此之渭群众心理”。
  在烽火连天的历史情境中,如果文字没有涌动着民族的血性,没有记录民族血与火的洗礼,那更是不可原谅的。于是梁实秋不同的声音一下子就被集体的声讨所淹没。最初,他还分辩几句,说人在情急时固然可以抄起菜刀杀人,但杀人毕竟不是菜刀的使命。渐渐地,面对“世人皆日杀”,他没了招架之功,干脆选择沉默,一直到5个月后离开副刊。在那些日子里,他所编发的文章大多与抗战有关,但很多人对他“与抗战无关”的声音却铭记于心,批判也一直延续到几十年后《中国现代文学史》的教科书里。
  梁实秋并未觉得自己说错话,离开报馆后,他仍旧继续他教科书编委会委员的工作,并随编委会迁到重庆北碚。在那里一座向阳的山坡上,他与吴景超、龚业雅伉俪合资购得一所瓦屋,作为居室,一共六问,他占两间。为便于交往邮递,于是他建议用业雅的名字名之为“雅舍”。
  说是“雅舍”,但条件很差,不是“破纸窗间自语”,就是“绕床饥鼠”来去自如。可对梁实秋来说这便是避秦的一处桃源了,虽没有俨然的屋舍,却有一种苦中寻乐的怡然。就着炸弹和枪炮的火光,他开始了文字世界里的自我放逐。没有为英勇的国殇招魂,也没有为流离的难民的塑像,只守着篷窗、茅屋,做一朵飘逸的闲云。
  “看山头吐月,红盘乍涌,一霎间,清光四射,天空皎沽,四野无声,微闻犬吠。”梁实秋这时定然坐在屋前的梨树下,等月升中天,看着“清光从树间筛洒而下,地上阴影斑斓”,直到意兴阑珊。有时,则躺在藤椅上,沏一壶清茶,与三五良朋放言高论,无所不谈,累了就望一望远处的稻田,兴许会有一行白鹭飞上青天。偶尔也会打打麻将,“两盏油灯,十几根灯草,熊熊燃如火炬,战到酣处,业雅仰天大笑,椅仰人翻,灯倒牌乱”。
  看到这样的描述,谁敢相信,那时作者正处在战火中,而重庆作为陪都,日寇仅第一次轰炸,就派出63架飞机,炸死近4千人,乃至世界舆论都为之哗然。在之后的几年里,各式各样的狂轰滥炸,更是接连不断,而我们民族的铮铮铁骨竟也如千里江陵大开大阖的山川形胜一样巍然耸峙。连蒋介石都曾感叹:“徒凭满腔热忱与血肉,而与倭寇之高度炸弹与炮火相周旋,若非中华民族,其谁能之?”
  梁实秋虽然有心灵的港湾,但并未沉醉在“岁月静好”的浮词里,去追逐庸俗而微小的快乐。他只身千里到重庆而不食周粟,足见他不可能像卡夫卡那么超然,是个完全有担当的人。为了给后方各地供应教材,他带领同事日夜工作,几十本书都如期完稿付印,也算是无愧于时代的召唤。
  梁实秋曾在北京胡同的深宅大院里沐浴过煦暖的春晖;曾倦游大洋彼岸,在美国西雅图青年会所的床上做过怀乡的梦;也曾携眷定居青岛,在临海的楼房里,饱览山光海色;也曾乘桴浮海,在台北寓所的面包树下目断长空。他一生颠沛,“客舍似家家似寄”,不过最具深情的还是“雅舍”。那处可以避秦的桃源,哪怕只是一时一刻,也让他难以忘怀。他以“雅舍小品”命名的散文集,几十年一版再版,风行不衰。
  米兰・昆德拉在《笑忘书》里让一个妈妈告诉儿子,苏军的大炮和庭院门前的那棵梨树相比,后者才是永恒。今天我们已不再关心战机的威力,毕竟它与我们日常生活不再有任何联系,而梁实秋当年的“一俯一仰、一饮一啄”,因了岁月的沉淀而更有一股醇香。
  
  (责任编辑 纪 续)


转载注明来源:https://www.xzbu.com/9/view-865071.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