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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聊斋志异》人化异类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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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摘要:蒲松龄在《聊斋志异》中构撰了一些人化异类小说,其中值得关注的有两种情形:一种是人暂时变形为异类,既而恢复人形;一种是人变形为异类,却不再恢复人形。蒲氏如此精心构撰,乃与其道德观及对当时社会现实之态度有关。《聊斋志异》人化异类情节构设,实成为作家解决现实矛盾、斗争的一种手段,是作家试图以小说干预社会现实生活的体现,与六朝志怪小说及唐人传奇中人化异类情节构设有质的分野。
  关键词:聊斋志异;人化异类;解决现实矛盾手段
  中图分类号:I207.419    文献标识码:A
   有担当,有社会责任感的作家,往往以其作品干预社会现实生活。《聊斋志异》谈狐说鬼,怪异之谈中往往包蕴着蒲松龄对于社会现实人生的关注、思考,甚或试图以狐鬼故事干预社会现实。本文即以《聊斋志异》中人化异类小说为例,考察这一问题。
  一
   人化异类情节模式,屡见于中国古代志怪小说,《聊斋志异》中自不乏见。那么,蒲松龄如何构思、撰述这类小说?毋庸讳言,《聊斋志异》中有叙述与宗教、巫术有关的人化异类小说,如《聊斋志异》卷四《白莲教》叙白莲教某者因门人与其爱妾私通,“遣门人饲豕,门人入圈,立地化为豕。某即呼屠人杀之,货其肉” ① 。这显然是有关白莲教道术的传闻,此类小说的价值多在其曲折有趣,具有娱乐性,而并无深层的思考。本文所关注的,是那些倾注蒲松龄对于社会现实、道德思考的人化异类小说。这些小说大致分为两种情形:一种是人暂时变形为异类,既而恢复人形。如《向杲》叙向杲之兄向晟被庄公子嗾从人箠笞致死,“具造赴郡,庄广行贿赂,使其理不得申”,向杲遂欲刺杀庄,然因庄戒备甚严,杲无计可施,犹日伺之。小说继之如是叙述:
   一日,方伏,雨暴作,上下沾濡,寒战颇苦。既而烈风四塞,冰雹继至,身忽然痛痒不能复觉。岭上旧有山神祠,强起奔赴。既入庙,则所识道士在内焉。先是,道士尝行乞村中,杲辄饭之,道士以故识杲。见杲衣服濡湿,乃以布袍授之,曰:“姑易此。”杲易衣,忍冻蹲若犬,自视,则毛革顿生,身化为虎。道士已失所在。心中惊恨。转念:得仇人而食其肉,计亦良得。下山伏旧处,见己尸卧丛莽中,始悟前身已死;犹恐葬于乌鸢,时时逻守之。越日,庄始经此,虎暴出,于马上扑庄落,啮其首,咽之。焦桐返马而射,中虎腹,蹶然遂毙。杲在错楚中,恍若梦醒;又经宵,始能行步,厌厌以归。家人以其连夕不返,方共骇疑,见之,喜相慰问。杲但卧,蹇涩不能语。少间,闻庄信,争即床头庆告之。杲乃自言:“虎即我也。”遂述其异。
  向杲之复仇,竟只能在得仙人之助,且身化为虎的条件下才可实现,这实为社会黑暗无道,正直善良之人又无助之写照,也是现实可悲、可叹之事。此类可悲、可叹之事,在蒲松龄的时代当屡见不鲜,故异史氏曰:
   壮士志酬,必不生返,此千古所悼恨也。借人之杀以为生,仙人之术亦神哉!然天下事足发指者多矣。使怨者常为人,恨不令暂作虎!
  所谓“天下事足发指者多矣”,正道出当时社会黑暗、不公之事多矣,使人不平之事多矣,然平民百姓却无力、亦不能改变之!故蒲松龄乃慨叹“使怨者常为人,恨不令暂作虎!”这实在是对社会现实黑暗无道的无奈抗争之语,因为现实生活中究竟谁能真的化虎?而不化虎,大仇又如何得报?对于蒲氏如此构撰情节,何垠评曰:
   化人成虎,借杀为生,使非妙术如神,则大仇终于不报矣。固知不可无此狡狯。
  何氏指出,蒲松龄如此构撰小说,乃是“狡狯”之技,也就是说,从小说情节之曲折、新奇、不落俗套等角度言,《向杲》之构思,可谓独具匠心。何氏指出蒲松龄如此构思之“狡狯”问题,却未必能体悟到蒲氏如此构撰之良苦用心:个中实反映出蒲氏作为小说家欲藉此类变异之谈而干预现实的企图。
   《聊斋志异》中另一种人化异类小说,是人变形为异类,却不复恢复人形。如卷十二《杜小雷》载:
   杜小雷,益都之西山人。母双盲。杜事之孝,家虽贫,甘旨无缺。一日,将他适,市肉付妻,令作馎饦。妻最忤逆,切肉时,杂蜣螂其中。母觉恶臭不可食,藏以待子。杜归,问:“馎饦美乎?”母摇首,出示子。杜裂视,见蜣螂,怒甚。入室,欲挞妻,又恐母闻。上榻筹思,妻问之,不语。妻自馁,彷徨塌下。久之,喘息有声。杜叱曰:“不睡,待敲扑耶!”亦竟寂然。起而烛之,但见一豕,细视,则两足犹人,始知为妻所化。邑令闻之,絷去,使游四门,以戒众人。
  杜小雷的妻子终于因为忤逆不孝而变形为豕,且不再复为人形,蒲松龄对于不孝之徒之诛伐不可谓不严!然而,不孝忤逆便要变为畜类?虽然小说结尾蒲氏特意加上一句“谭薇臣曾亲见之”,但究竟有多大的可信度,不得而知,因为现实社会中恐并非如此,故何垠评曰:
   逆妇化豕,恐此类繁矣。
  而但明伦评曰:
   肉杂蜣螂,即与他人食之,已有豕心;况以进双盲之姑,非豕而何!人之所欲,天必从之。彼既甘心为豕,则豕之而已。立地化形,留其两足以示众,其严乎!
  说杜小雷妻子以蜣螂杂肉而进婆婆,行为不耻人类,可归于畜类,显然更合乎情理。那么,作为小说家,蒲氏欲通过此类传闻故事,训诫世俗愚夫愚妇,以警醒世人,其用心不可谓不深!
   上述两种人化异类小说,乃是蒲氏试图以小说干预社会生活的作品,是作家社会责任感的体现——尤其与前代此类情节类似的小说相比,则蒲氏之意图更见分明。
  二
   人变形化为异类情节,六朝志怪以及唐代传奇小说中多有之,然其中透出的意蕴差异较大,反映出不同历史时期此类传闻故事之异趣。如《法苑珠林》卷三十二引《搜神记》载:
   汉灵帝时江夏黄氏之母浴,伏盘水中,久而不起,变为鼋矣。婢惊走告。比家人来,鼋转入深渊,其后时时出现。初浴簪一银钗,犹在其首。
  黃氏之母变形为鼋,且不再恢复人形,此事《后汉书》志第十七《五行五》载,《搜神记》或本于此。那么,汉灵帝时发生的人化鼋事,原因何在?或者说现实意蕴何在?《后汉书》注引刘昭解释:    黄者,代汉之色。女人,臣妾之体。化为鼋,鼋者元也。入于深渊,水实制火。夫君德尊阳,利见九五,飞在于天,乃备光盛。俯等龟鼋,有愧潜躍;首从戴钗,卑弱未尽。后帝者(三)[王],不专权极,天德虽谢,蜀犹傍缵。推求斯异,女为晓著矣。①
  按照刘昭解释,江夏黄氏化鼋,乃是汉室将亡、而又“卑弱未尽”之征兆。刘昭之解释,可补干宝之意,因为据阴阳五行天人感应学说,即作如是观。
   而唐代传奇中,人变形为异类,又呈现不同的意趣——尤其是人变形化为虎之小说,格外引人注目。如《续玄怪录》叙张逢薄游岭表,行次福州福唐县横山店,因山色鲜媚,策杖寻胜,不觉极远:
   忽有一段细草,纵横广百余步,碧鲜可爱。其旁有一小林,遂脱衣掛林,以杖倚之,投身草上,左右翻转。既而酣甚,若兽蹍然,意足而起,其身已成虎也,文彩澜然。②
  张逢化虎,原因颇为神秘,似乎和那一段碧鲜可爱的细草地有关,而不是由于其个人的德行有亏或者仙人之助之类。换言之,作者所关注的,并不是人变形化为虎的个人道德原因或者社会现实政治因素,而是变形故事本身的新奇、有趣。试看化虎之后发生的一系列故事:
   夜久颇饥,因傍村落徐行,犬彘驹犊之辈,悉无可取。意中恍惚,自谓当得福州郑录事。乃傍道潜伏。未几,有人自南行,若候吏迎郑糺者。见人问曰:“福州郑录事名璠,计程宿前店,见说何时发来?”人曰:“吾之出掌人也;闻其装饰,到亦非久。”候吏曰:“只一人来,且复有同行者?吾当迎拜时,虑其误也。”曰:“三人之中,惨绿者是。”其时逢方伺之,而彼详问,若为逢而问者。逢既知之,攒身以俟之。俄而郑糺到,导从甚众。衣惨绿,甚肥,巍巍而来。适到逢前,遂跐衔之,走而上山。时天未晓,人莫敢逐,得恣食之,残其肠发耳。行于山林,单然无侣,乃忽思曰:“本人也,何乐为虎,自囚于深山,盍求初化之地而复耶。”乃步步寻之。日暮,方到其所。衣服犹掛,杖亦倚林。碧草依然,翻复转身于其上,意足而起,即复人形矣。……元和六年,旅次淮阳,舍于公馆。馆吏宴客,坐客有为令者,曰:“巡若到,各言己之奇事,事不奇者,罚。”巡到逢,逢言横山之事。末座有进士郑遐者,乃郑糺之子也,怒目而起,持刀将杀逢,言复父仇。众共隔之,遐怒不已,遂白郡将。于是送遐淮南,敕津吏勿复渡。逢西迈,具改姓名,以避遐。
  张逢为何要杀郑录事?似乎并无特殊的理由、原因,因为他既不认识郑录事,更与其无冤无仇,似乎仅仅是冥冥中“当得福州郑录事”一念,于是便“得恣食之”。而张逢恢复人形也颇容易,仅是在那片“碧草”“翻复转身于其上”,便复为人形。而郑录事之子复仇亦为偶然,因为本来不知杀父之人,仅是于淮阳公馆大家言说自己的奇异之事,张逢自道化虎食人,郑录事之子才得知真相,遂有复仇之举。当然,由于众人阻隔,复仇并未成行,而张逢也自此改易姓名以避之,一场人变形化虎食人的风波遂平息。
   唐代与张逢化虎故事情节类似的小说还有,如《原化记》载:
   近世有一人,寓居南阳山,忽患热疾,旬日不瘳。时夏夜月明,暂于庭前偃息。忽闻扣门声,审听之,忽如睡梦,家人即无闻者。但于恍惚中,不觉自起看之。隔门有一人云:“君合成虎,今有文牒。”此人惊异,不觉引手受之,见送牒者,手是成虎,留牒而去。开牒视之,排印于空纸耳。心甚恶之。置牒席下,复寝。明旦稍忆,与家人言之,取牒犹在,益以为怪。疾似愈。忽忆出门散适,遂策杖闲步,诸子无从者。行一里余,山下有涧,沿涧徐步,忽于水中自见其头,已变为虎,又观手足皆虎矣,而甚分明。
  从上述叙事可以见出,南阳士人化虎原因有二:一是因病,二是宿命。而化虎后发生的事情,有合乎虎之兽性一面,也有合乎人之性情、心理一面:
   此人为虎,入山两日,觉饥馁。忽于水边蹲踞,见水中蝌蚪虫数升,自念常闻虎亦食泥,遂掬食之,殊觉有味。又复徐行,乃见一兔,遂擒之,应时而获,即啖之。觉身轻转强,昼则于深榛草中伏,夜即出行求食,亦数得獐兔等,遂转为害物之心。忽寻树上,见一采桑妇人,草间望之,又私度吾闻虎皆食人,试攫之,果获焉,食之,果觉甘美。
  足见其人为虎后兽性、兽行已彰,人性、良知在渐次泯灭——虽亦时有人的心理、意识。那么,此人如何复为人形?作者如是叙述:
   日暮,有一荷柴人过,即欲捕之。忽闻后有人云:“莫取!莫取!”惊顾见一老人,须眉皓白,知是神人。此人虽变,然心犹思家,遂哀告。老人曰:“汝曹为天神所使作此身。今欲向毕,却得复人身。若杀负薪者,永不变矣。汝明日合食一王评事,后当却为人。”言讫,不见此老人。此虎遂又寻草潜行,至明日日晚,近官路伺候。……空中又曰:“王评事来也。”须臾见一人,朱衣乘马,半醉,可四十余。亦有导从数人,相去犹远。遂于马上擒之,曳入深榛食之,其徒迸散而走。食讫,心稍醒。却忆归路,去家百里余来,寻山却归,又至涧边,却照其身,已化为人矣。遂归其家,家人惊怪,失之已七八月日矣。言语颠倒,似沉醉人。渐稍进粥食,月余平复。
  在遵从神人之言食王评事后,南阳士人结束了兽行与人心并存的生涯,遂复为人形,而其人之最终结局却异于张逢:
   后五六七年,游陈许长葛县。时县令席上,坐客约三十余人。主人因话人变化之事,遂云,牛哀之辈,多为妄说。此人遂陈己事,以明变化之不妄。主人惊异,乃是王评事之子也。自说先人为虎所杀,今既逢仇,遂杀之。官知其实,听免罪焉。
  食人之父,终于为其子所殺,似亦相宜。那么,此一故事新奇的情节之外,是否还有深层的旨意?我们不得而知。
   从《向杲》之情节构思看,显然受到《张逢》《南阳士人》人变形化虎之影响,而值得注意的是,蒲松龄净化、提炼了传奇小说中那些对于表现主旨思想无益的情节,使之更加精炼而不芜杂,在变形为虎的故事躯壳中表现出对于恶之鞭挞,对于不公之指责。作家无力改变现实中发生的诸多不公之事,却在小说中表达出对于公正的向往,这无疑是蒲氏社会责任感之体现。对于六朝志怪小说中诸多表现阴阳五行、天人感应思想的作品,蒲氏亦当体察到,而在《杜小雷》中设置杜小雷之妻忤逆不孝而化为豕,显然别有用心——在这里,作家已不再关注这类变身故事背后的社会现实、政治意蕴,而是关注下层乡间、市井之道德伦理问题,从而使得此类变身故事与六朝志怪表现出质的分野。
   质言之,基于对道德甚或理想的坚守,基于对黑暗无道社会现实的尖锐批判,蒲松龄在狐鬼之谈中将人变形化为异类作为解决现实生活中矛盾、斗争的一种手段——尽管这种解决方式是那么苍白无力,对现实生活并不具多少指导意义,或者说并不能真正地解决现实中的矛盾、斗争,但这至少表明了作家的立场和态度。
   也正因如此,我们说蒲松龄是杰出的小说家,而不是思想家。
  (责任编辑:朱  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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