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泣的奶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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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卢江良
对于陈芳来说,除了儿子冯小宝,现在最让她操心的,莫过于那几头奶牛了。按吴秀丽的话说,如果那些奶牛会说话,陈芳恨不得当它们的妈。的确,那几头奶牛,对陈芳家而言,实在太重要了。它们不仅是她家惟一的经济来源,也是陈芳对于今后生活的希望。
这天上午,陈芳正在院子里,沐浴着初秋的阳光,给奶牛花花挤奶;四岁的儿子冯小宝,蹲在旁边的地上,露着小鸡鸡,顾自在玩蚂蚁。王大肚腆着肚子进来了。他脚还未跨进门,就嚷嚷着,陈芳在家吗?有事,有事!
王大肚是奶贩,矮矮瘦瘦的,他姓王,真名叫什么?陈芳不知道,也没去问过,她对这没兴趣。她只知道他长得瘦猴似的,但总喜欢腆着肚子,搞得像领导似的,这边的人暗里叫他“王大肚”,明里则一律喊“王老板”。
陈芳听到王大肚的喊声,不敢有所怠慢,赶紧停下活迎过去。王大肚虽然模样很萎,但他是这个地方的奶贩,陈芳他们的奶好与坏,全由他闭着眼说了算,而奶被说成好或坏,直接关系到价格,所以王大肚得罪不起。
王大肚见了陈芳,眼睛不禁眯了一下,顺手拧住她的屁股。
陈芳一把推开他的手,压低声音责怪道,不要这样,我不喜欢这样。说着,神色紧张地回头,看了一眼冯小宝,只见他背着身在玩,根本没留意这里。
王大肚没能得逞,很快板起了脸,装出一副正经样,他腆了一腆肚子,扯着尖细的嗓子,公事公办地说,甭忙着挤奶了,甭忙着挤奶了,从今天开始,停止收奶!说到“停止”两字时,他加重了一下语气。
陈芳听了,心头一冷,想他不会刁难我吧,便脱口问道,秀丽家的也停收?陈芳之所以这样问,那是因为村里人都知道,吴秀丽跟王大肚有一腿。王大肚这人长得萎,但心却花得很,跟好几个女的关系暧昧。
王大肚怔了怔,随即反应过来,有点尴尬地说,那是当然!全村的都停收。
陈芳迷惑了,怎么不收了?
王大肚说,S市那家奶厂造的奶粉,喝死人了!
陈芳又问,S市的喝死人了,咱们这边怎么也不收了?
王大肚咕咕嚷嚷地说,咱们这里收的奶,都是供他们那边的。
陈芳“哦”了一声,追问道,那明天收不收?
王大肚干脆地说,不清楚。然后,腆着肚子,一摆一摆地走了。
陈芳愣在了那里,顿时不知所措。她想,会不会是王大肚有意捉弄自己?这个王大肚一直想打自己的主意,平时没少动手动脚的,但每次都被自己严辞制止,心里对自己很不爽,收奶时总是短斤缺两的。
陈芳看了眼不远处的冯小宝,只见他光着腚朝着天,正玩得不亦乐乎,阳光打在屁股上,显得有些耀眼。她停下了挤花花的奶,打量了一下黑黑,还有黄花和斑点,来到冯小宝的跟前,关照道,宝宝,你在这里玩,妈去一下秀丽姨家。
冯小宝头也不回,就爽快地答应了。他忙得很呢,那只被包围的蚂蚁,只要自己一分神,就会从手里突围而出。自从他跟妈来到这里之后,妈整天忙奶牛的事,根本没闲空管他,而这边的孩子他又不熟,他已习惯于独自玩耍。
陈芳来到吴秀丽家前口,正要走进去,听到里面有王大肚的声音,便识趣地停止了脚步,但她还是听到了两人的打情骂俏―――吴秀丽说,你连我家的奶都不收了?王大肚答,收的呀,收你亲自产的。吴秀丽说,去你的!流氓。
吴秀丽家的也不收了,看来是真的都不收了。陈芳没有心思再听下去,往回赶。一路上,看见好几处聚集着奶农,在谈论停收奶的事件。在这个村里,大多数人家养着奶牛,卖奶是重要的经济来源,现在停收了,自然都焦虑不安。
然而,陈芳比起他们来更甚。确实,她在这里的情况,跟这个村里的人不同,她虽然生长在这里,但现在只是一个外来者。几年前她远嫁到了外省,是去年初才回到这里的。这里没她的户籍和田地,只能依靠卖奶维持全家的生计。
陈芳回到院子里的时候,冯小宝已经不玩蚂蚁了,他正坐在一块石头上面,显然在等陈芳回来。他见到了陈芳,眼睛一亮,连忙站起身,着急地扑过来,一迭声地喊,妈妈,宝宝渴了,要喝水水。
陈芳正准备去舀水,突然想到了什么。她从屋里拿出了一只瓢。
等在外面的冯小宝,见陈芳手里的是空瓢,禁不住问,妈妈,没水水,宝宝怎么喝?
陈芳没有做声,径直来到奶桶前,那里装着新挤的奶,她犹豫了一下,舀了半瓢的样子,返身递给了冯小宝。
冯小宝看了下那瓢奶,抬起头望着陈芳,满脸困惑地说,妈妈,这是奶奶,不是水水。
陈芳说,妈妈知道。
冯小宝就小心地接过去,低下头去喝牛奶,喝了一口的时候,眼睛往上抬了抬,见陈芳没有阻止,复低头大口喝起来。
陈芳目光爱抚着冯小宝,心头充满了酸楚。自从冯大犯事后,她带冯小宝来这里,当奶农已经一年多,从来没这么大方过。以往冯小宝嚷着要喝奶,陈芳总是算计来算计去,最终舀给冯小宝的,只是淹没瓢底的那一点点。
冯小宝喝完了奶,把瓢递还给了陈芳,舌头不住地舔嘴唇。
陈芳问,还要喝吗?
冯小宝听陈芳这么问,几乎不信自己的耳朵。他都忘了说“嗯”来回答,只是将信将疑地点着头,眼睛迷惑地瞅着陈芳,想今天妈妈怎么了?
陈芳又舀了半瓢过来。
这次,冯小宝不像上次那样踌躇了,低下头就咕咚咕咚喝起来,那架势很像一头小牯牛。
陈芳看着冯小宝喝奶的样子,泪花从心坎里冒出来,一下子盈满了眼窝,但她用力地咬了下唇,终于没有让它流下来。
冯小宝喝完牛奶,打着饱嗝又去玩了。
陈芳拿着瓢来到奶桶前,伸手舀了半瓢凑近嘴边正要喝,突然想万一等一会,王大肚又来通知,说重新收奶了呢?这样假设着,她贪婪地闻了几下带着腥味的鲜奶,重新把那半瓢奶倒回了奶桶。
接下去的时间里,陈芳虽然手脚不停息,但心思飘到了院外,外面只要一有响动,她就会马上停下活儿,眼睛不断地朝外张望,她十分企盼王大肚能进来,告诉自己说又收奶了。
但事与愿违,王大肚就是没来。
在吃午饭的空档里,陈芳也跑了一趟院外,打听停收奶的原因,据说S市那家奶厂,造出的奶粉里面,掺了很多“三聚氰胺”,很多小孩喝后生病了,还死了好几个。现在这事闹出来了,全国人民都知道了,奶厂正停产整顿呢。
陈芳听了,心里直发毛,想S市那家厂,怎么可以这样呢?这奶是给人喝的,怎么能掺东西呢。她卖出的牛奶,除了奶还是奶,不像吴秀丽家的,每次都掺很多水,有几次掺稀了,还加盐调稠。然而,王大肚照收不误,还给优质奶的价。
到了傍晚,还没听说收奶的消息,陈芳心里堵得慌。她跑了一趟吴秀丽家,向她打听最新消息。吴秀丽说,王大肚说,明天也不一定收。
陈芳听了,心收得更紧了。
吴秀丽见陈芳满脸愁容,劝慰道,愁什么愁,真不收了,自己喝。
陈芳苦笑着说,自己哪喝得了这么多?
吴秀丽开玩笑道,喝不了就洗澡,人家城里的有钱人,牛奶沐浴还是一种时尚呢。
陈芳不说话了,心想你老公在城里当施工员,就算不卖奶你也吃用不愁,可我咋办?我老公在牢里呢!
陈芳回到院子里,听到奶牛们在“哞哞”叫着,冯小宝已不顾自玩了,他趴在牛栅前面,瞅着那几头奶牛。
陈芳问,宝宝,你在干吗?
冯小宝望了一眼陈芳,重新把目光投射到奶牛身上,嗲声嗲气地说,妈妈,牛牛在哭呢。
陈芳听了,心头震了震。她来到牛栅前,发现除了花花,其他几头奶牛,都在“哞哞”地叫着,显然是奶胀得难受了。因为不收奶,挤出来容易坏,那三头奶牛的,都一整天没挤了。
陈芳看着它们深受煎熬,只得提过奶桶动手给它们挤。
虽然已进入了秋季,但夏天的淫威残存,天气还是有些骚热。陈芳深知那几桶牛奶,如果这样放过夜,明天将全部变质。于是,她在没吃饭前,去了一趟隔壁哥哥家。
哥哥和嫂嫂已经在吃饭,见了她没表示出多少热情。哥哥是一个很闷的人,一天下来说不了几句话,不了解的人还以为是一个哑巴。而嫂嫂的情况正好相反,一天到晚叽叽喳喳个不停,好像少说几句会被人当作哑巴。但现在,他们都不开口。
陈芳知道那是瞧不起自己。他们瞧不起自己,她也瞧不起他们。我老公坐牢怎么了?他又不偷不抢,就砸了人家的轿车。那人的轿车不该砸吗?他办的印染厂的污水,毒死了她家养的鱼,让她家损失了好几万,可就是投诉无门,他们能有什么办法?
陈芳就因为那事后,回到这个老家的。尽管那事她解释了很多遍,但他们横竖看自己不上眼,好像那事给他俩脸上抹了黑似的。在这一点上,他们就远不如吴秀丽,吴秀丽虽然作风有点乱,但对这事很理解,从未轻视过自己。
要是没什么事,陈芳是懒得过来的,但这次实在没辙了,所以只得厚厚脸皮。她看着哥哥和嫂嫂问,你们的冰柜还有空吗?
哥哥瞅了她一眼不吭声,嫂嫂斜了她一眼,咂巴着嘴巴说,平时都不空,现在这种时候,哪里会有空?
陈芳碰了个灰鼻头,黯然地退出来。回到自己屋里,那几桶新鲜牛奶,就摆放在堂中央,散发着热烘烘的腥味。而冯小宝正坐在旁边,玩着干巴巴的橡皮泥。
陈芳一边收拾起饭桌,一边对他说,宝宝,别玩了,宝宝,咱们吃饭了。
冯小宝顾自玩着,说宝宝饱着呢。说着,站起身,挺出小肚皮,双手拍打了几下,发出“咚咚”的声音。陈芳暗想,不能再给他喝了,要不真要喝出病来了。
这天的晚饭,她自己也没吃一口,牛奶已把她的胃灌得鼓鼓囊囊。
晚上,陈芳望着几桶牛奶发愁。她清楚放到明天的话,它们的归宿只能是污水沟。多么好的牛奶呀―――鲜洁、醇厚,到时倒掉多可惜!
陈芳拎起其中的一桶牛奶,来到了隔壁陈太婆家。陈太婆是孤老,家里不养奶牛。可她还未开口,陈太婆便用力摆起了手。她顺势扫了一眼,发现她家的盆盘碗罐,凡是能盛放液体的,都装满了牛奶,就是她正喝着的,也是牛奶。
陈芳不再多问,返身回到了屋里,这下她真的一点没辙了。
夜里,陈芳忙碌了一天,躺在了床上,旁边的冯小宝已睡熟了,可她一点睡意也没有,睁着眼睛望着黑暗,心里惦记着那几桶牛奶。这时,她回想起了吴秀丽的话,喝不了就洗澡,人家城里的有钱人,牛奶沐浴还是一种时尚呢。
陈芳无意追求时尚,但听说过用牛奶洗澡,对皮肤很有好处。于是,她摇醒了冯小宝。
冯小宝迷迷糊糊地问,妈妈,你叫宝宝干吗?
陈芳说,洗澡。
冯小宝有些茫然,他毕竟还只是四岁的孩子,对很多事情尚处于一知半解的状态。他只是顺从地起了床。
当陈芳把烧温的牛奶,泼洒到冯小宝身上时,她的心还是用力抖了抖。她算计着这几桶牛奶,换了平常能卖多少钱。自从冯大出事后,她的日子在各种各样的算计里,紧巴巴地捱过来的。
王大肚两天没来了,不仅陈芳家的牛奶,村里其他奶农家的,包括家里有冷柜的,现在也都没法贮藏了。牛奶先是成了村里的饮用水,然后再是洗脸、洗澡和洗物水,最终都成了腥臭难闻的污水,源源不断地倒进了沟里。
整个村陷入愁苦之中,那情景恍如死了祖宗。陈芳的心一直悬着,她成天价地盼着王大肚,她想如果他现在来了,就算拧住她的屁股,她也不会再打掉他的手,就那样让他紧紧地拧着,只要他能告诉她又收奶了。
可王大肚还是不来。陈芳去吴秀丽家探问,吴秀丽告诉她,王大肚刚打来过电话,说因为S市那家奶厂的事,现在对所有国产奶粉进行了检查,竟然查出有二十多家厂的奶粉有问题,S市那厂里的领导已给抓起来了,照目前这副样子暂时不会再收奶。
陈芳闻讯,心像冰激过一样,冷得有点生痛。她的那几头奶牛,当初是借钱买的,现在债还欠着呢,加上每天的饲料,一天下来钱不挣不说,光亏损就得一大笔钱,这日子还怎么过?
正在陈芳忧心如焚时,村里有人传来了讯息,说邻县的一家奶厂,专门生产液态奶的,还在继续收牛奶。这讯息传来的当天,还搞不清是真是假,村里就有人骑着摩托车,捎着当天挤出来的牛奶,马不停蹄地赶过去了。
陈芳得知后,心急火燎地去哥哥家。她一见到哥哥,就着急地说,哥,听说旁边一个县,有奶厂在收奶呢。
哥哥瓮声瓮气地说,我知道。
陈芳问,那你还不去?
哥哥说,我正准备去呢。
陈芳就欣喜地说,你帮我把牛奶也捎过去。
哥哥没出声,去看老婆的脸。
陈芳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发现嫂嫂的脸色阴得可怕。她赶忙补充道,摩托车的油费我来出,看在兄妹的面上,这忙哥你一定得帮帮我。她说这话的时候,虽然脸对着哥哥,却是说给嫂嫂听的。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哥哥自然不好再回绝,也不管老婆同意与否,硬着头皮做了一次主,擅自答应了下来。
哥哥捎着牛奶去邻县,陈芳人在家里干活,心却跟着一道去了,冯小宝喊了她好几声,她才终于醒悟过来,问儿子有什么事?
冯小宝说,妈妈,宝宝渴了。
陈芳起身,走进屋。冯小宝冲着她嚷,妈妈,宝宝不喝牛奶了,宝宝要喝水水。
这几天,不要说是冯小宝,就连陈芳自己,闻到牛奶的气味,都起腻。没发生停收奶事件前,陈芳空下来总是想,那牛奶的气味真好闻,等冯大刑满出来,自己肩上的担子,就由两个人分挑了,自己用不着再这么节俭,到时一定要喝个饱。
可如今,冯大还没出来,她不仅喝饱了,而且还喝厌了。她从来没有想到,她的那个愿望,竟然会以这种方式实现。这个愿望实现得,既让她感到无奈,又觉得无比心酸。
给冯小宝喝过水后,陈芳又陷入假想之中,她一会儿设定牛奶顺利卖掉了,一会儿又担心邻县根本不收牛奶。这两种不同结果的假想,交叉着不断在她脑海映现,折磨得她心力交瘁。她期盼着哥哥早一点回来,好尽快结束这种痛苦的假想。
到了傍晚时分,哥哥终于回来了,陈芳看到摩托车上面,那几只奶桶已空空如也,内心有种说不出的轻松。她压抑不住心头的喜悦,急切地向哥哥明知故问,那边真的在收?
哥哥“嗯”了一声,沉着脸只顾解空桶。可他解得很不顺,那空桶像跟他作对似的,就是不愿被他解下来。他显然有些恼火,解的时候动作很大。陈芳见状,去帮他解,手还没伸过去,被他挡开了。陈芳就不好再言行,只得静静地候在旁边。
哥哥终于解下了空桶,重重地端放在地上。然后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叠钱递给陈芳。
陈芳说,哥,我付给你油钱。
哥哥摆了摆手,闷声说,算了。随即叹了口气,补充道,那边的价只有这边的一半。
只有一半。陈芳听了,吓了一跳。
哥哥气愤地说,他娘的,那边知道这边不收了,故意压价呢。
陈芳愣在那里,不知道说什么好。是的,能说什么呢?不卖吗?等着倒掉?那边的价格,虽然只有这边的一半,但至少收回了一些成本。在眼下这种景况,这牛奶能卖掉,已经很不错了,还有什么可埋怨的呢?
此后几天,陈芳的牛奶都由哥哥捎着去卖,虽然嫂嫂脸上很不好看,但陈芳也顾不了这么多了,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把牛奶卖掉,至于其他的暂时只能先放一放。
可是,好景不长。过不了几天,那边也停收了。据说,国产的奶粉出了问题后,对液体奶也进行了普检,发现存在的问题同样严重,且查出的厂家比奶粉的还多,而那边的奶厂正好就在其中,昨天开始也停产整顿了。
陈芳的心,还没浮上来,又重新沉下去。
全村奶农的牛奶,又没地方卖了,而奶牛一直在产,像自来水源源不断,虽说已进入秋季,但天气像个捣蛋鬼,偏偏在这个时候,反常地暴热起来,牛奶存不了一天,就开始变质发臭,没几天时间,村里奶流成河。
牛奶卖不出去,但奶牛还得喂,不喂就会饿死,而受金融危机影响,去年起物价频繁上涨,饲料变得出奇的贵,只有投入没有回收,养奶牛已成很大的负担。终于,有几户人家扛不下去了,狠狠心把奶牛给杀了,因为转卖掉是不可能了,现在哪个傻瓜还会买呀!
吴秀丽家的前天就杀了,哥哥家的明天也准备杀。陈芳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继续养着它们,陈芳实在承担不下去了。可真要杀了它们,陈芳就什么东西都没有了。在这个村里,陈芳没有田地,就连居住的房屋,都是问哥哥家租的,每月还要付笔钱呢。
当初,冯大坐牢去后,她原本可留在婆家的,可婆家是在南方,冯大在时不打紧,她只需帮个手,可后来冯大不在了,她得独当一面,问题就出来了,那边的活她干不了。所以,她选择来了这里,因为她会养奶牛。这养奶牛的活,她从小就会,是跟爹娘学的。
正在这个时候,村委发出了通知,说在这个非常时期,为了帮奶农渡过难关,村里每头奶牛,每天补贴二十元。据消息灵通人士透露,这个措施是县里作出的,目的是不让奶农遭受更大的损失,以避免因严重亏损而宰杀奶牛。
通知一发出,全村振奋起来。陈芳还吃不准,赶到村委问情况。管账目的会计说,补贴的名单上,没有你的名字。
陈芳问,怎么会没有我的呢?
会计说,这是上面根据户籍核定的,你的户口不在咱县了,享受不到这项待遇。
陈芳不再多问,怏怏地离开了村委。
陈芳回到院子里,再也没力气干活了,她就坐在台阶上,开始不断地流泪。在旁边玩的冯小宝看到了,走过来问陈芳,妈妈,你哭了?
陈芳说,宝宝,咱们咋办呢?
冯小宝问,怎么咋办呢?
陈芳说,咱们过不下去了。
冯小宝问,咋过不下去呢?
陈芳不说话了,把冯小宝搂在了怀里,无声地抽泣起来。她想,他还是一个孩子呢,怎么会懂她眼下的处境?可就算他不是孩子,懂了她现在的处境,又能怎么样呢?
村里的奶牛是不杀了,但牛奶还是不断地在倒。只是倒的时候,比以前宽慰了一些。但陈芳不一样,她没有补贴!所以,她每次倒的时候,心都像被刀剜一样痛。
这天晚上,陈芳正对着几桶奶,呆呆地坐着发愁,吴秀丽走进来了。
吴秀丽问,陈芳,听说你没补贴?
陈芳没说话,黯然泪下。
吴秀丽安慰道,别哭,别哭。我来跟你商量个事。
陈芳止住泪。
吴秀丽说,你户口不在村里,县里不给你补贴,你看这样行不行?你把你的奶牛,假装卖给我,我去村委领补贴,然后领来给你,奶牛还是你自己养。
陈芳听了,眼睛一亮,但继而暗下来,犹豫着说,这样行吗?
吴秀丽说,不要紧的,明天我跟会计去说。
吴秀丽走后,陈芳振作了一下,正起身要去干活,哥哥进来通知说,他家有她的电话,叫她去接一下。陈芳装不起电话,留给亲朋好友的,是哥哥家的电话。
电话是堂姐打来的,她得知了陈芳的困境,叫她用车载奶牛过去,直接到她那里去养。她告诉陈芳,他们那边的奶厂,一直在收牛奶的。
陈芳接完电话,亢奋不已。
堂姐的家在邻市,开车要半天时间。第二天一早,这边的事情打理停当,陈芳雇了一辆货车,载上她家几头奶牛,带着儿子冯小宝,就兴高采烈地出发了。
临近中午时分,货车开到一座山腰上,突然熄灭不动了。司机下去检查了一下,回上来取工具的当儿,皱着眉头对陈芳说,坏事了,不知啥时能修好。
陈芳带着冯小宝下车,站在路边看司机修车。司机钻在车底下,折腾来折腾去的,气温本来就高,搞得汗流浃背的。车上的奶牛“哞哞”叫着,估计是饥渴难忍了。陈芳着急起来,问司机什么时候能修好?
司机答,难说。
陈芳又问,那离我姐家那个村,还有多远?
司机说,也不怎么远了,翻下这座山就到。
陈芳的心怦然一动,说,要不,你自己在这里修,我们走着下去算了。这几头奶牛,一上午没吃了,都饿慌了。
司机说,也好。他停下手里的活儿,手指了指山下隐约的村庄,告诉陈芳沿着山腰下去,第一个村庄就是了。
陈芳就付给司机钱,带上了冯小宝,赶着几头奶牛,开始往山下走。
那村庄望过去很近,但真的走起来挺远的,陈芳走了差不多半个多小时,才终于来到那个村庄的外围。这时,里面出来一个老头,陈芳叫住他问,陈花家在这里吗?
老头打量了她一下,“嗯”了一声,然后好奇地问,你好像不是这边的人,赶着奶牛来这里干吗?
陈芳如实相告。
话未说完,老头苦笑着,摇了摇头,告诉陈芳说,他们这边的奶厂,今天起也停收奶了。
陈芳眼前黑了黑,险些栽倒在地,她勉强支撑住,带着哭腔问老头,这边怎么也停收了?是不是造的奶也有毒?
老头说,不是的,这边的没毒。
陈芳就不解地问,没毒怎么也要停收?
老头叹了口气说,全国这么多牛奶有毒,如今谁还敢再喝呀。因为喝的人少了很多,造出来的奶就销不掉,都堆在了奶厂的仓库里,这厂就没办法开下去了,只好也跟着停产。
陈芳听完老头的话,始于昨天的梦便支离破碎,她二话不说赶着奶牛,急冲冲地往回走,她想趁着那货车还在,直接载着回哥哥家去,把奶牛假装卖给吴秀丽,领取每头每天二十元的补贴。
这次,陈芳赶着奶牛,走得像跑似的,她怕万一走慢了,那货车已开走。冯小宝终于走不动了,苦着脸对陈芳说,宝宝走不动了。陈芳看了眼冯小宝,见他满头大汗的,心里不由得酸了酸,她赶紧蹲下身,把他扶上了自己的背。
午后的秋阳,夏日般毒辣。陈芳急走到半山腰时,她身上和奶牛背上,到处流淌着汗水,那湿淋淋的样子,好像刚从河里捞起。可让陈芳绝望的是,那辆货车早没了踪影,显然已修好开回去了。
陈芳望着空荡荡的山路,一下子变得浑身无力,她呆呆地站立在路边,几乎连半步路都迈不动了。正在这时,背上的冯小宝突然喊起来,妈妈,妈妈,你看,你看,这些牛牛都在哭呢。
陈芳扫视了一下几头牛,发现它们全趴在了地上,一边用力地喘着粗气,一边“哞哞”地拼命叫着,眼窝里淌满了泪水。顷刻,一股无以名状的悲伤,弥漫了陈芳的整个胸腔,她终于再也忍不住,凝望着眼前重叠的山峦,竭力地耸动起了双肩……
责任编辑 李 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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