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醉包头(外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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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包头,还醉在包头,纯粹是缘分。
也许是在这功利环境待久了,人的价值取向单一而又明确,心为物役,自己都感到无聊、好笑。其实人刚出生,是很单纯的,可从知事起,受这个教育,那个教育,人就开始复杂了,复杂到连自己都不认识自己。并且,似乎受教育越多,层次越高,要认识自己就越难。不像与庄稼为伍的人,时刻都清楚自己的分量,从不做好高骛远的事,只尽一个农夫的本份,温暖所目及到的周围,包括冻僵的蛇。
我已没有那份单纯。我能庆幸的是,还清楚地知道自己需要那份单纯,唯有那份单纯,才能使我回到“人”的位置。寺一般都建在人迹罕至的高山密林,那里是高人成“人”的修炼之地。我没有高人一般强大的内心,只能选择一次出游,来逃离这个功利的环境,表明我的生活态度。
我请了公休假,和昌进、国华出门了。
在深秋的时节,我不知道他俩的想法是不是和我的一样。也许他俩是想出去做观光客,去享受几天做客的待遇。不管想法一不一致,只要有想法就好。这就像夫妻一样,同床异梦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同床而没有梦。
我们没有选择旅行社,而是自行出游,明确一个大方向,走到哪算哪,真正自由几天。如果交给了旅行社,自己就成了导游放牧的羊,一切由不得你,甚至连方便的时间和地方都规定了。一路除了赶路还是赶路,完全是在和时间过不去。可这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能赢过时间,不仅结果都是输的,而且由于匆忙、速度快,错过了最难得的机会去看大自然中不依人们意志为转移的美。唯有它的生命力,才是人类的精神源泉。去内蒙时,我们心里装的可能是去大草原,因内蒙同行的指点,到了包头。
包头完全出乎我们的想象。广阔的车道,绿树成荫,绿草成片,完全的一座江南小城,根本就不像是一座西部钢城。包头市的同行带我们去逛了包头的市场,大开了我们的眼界。偌大的一个市场,全部是花卉、盆景、字画、古董、文具、书籍。
包头人雅兴不浅。
从市场出来,我们又去领略草原风光。我以为这草原会很远,没想到它就在包头的城里。
这草原似乎还没有一个名字,除了一条观光的马路外,没有任何人为的设施,更没有行人的娱乐项目,只有敞放的羊和牛,还有不知是过路歇脚还是来觅食的鸟。那天,天下了一场透雨,低洼的草甸子积满了水,丰沛而盎然。那绿色不仅一直铺到天边,还铺到人的心里,让人辽阔、豁达、深远。
我问包头的同行,这房产商怎么不在这草原的周边建房呢?且完全可以用“买一套房,享受一个草原”的卖点来开发。包头的同行告诉我,包头的房价也是高的,但包头市不准在草原的周围建房,更不许建高楼搞开发。我真欣赏包头人,这样有眼光、有文化,把一座城市公共空间的保护做得如此漂亮。
我居住的江南小城,城中有一座叫滨湖的公园。近两年,房产商打着“购置一套房,享受一个公园”的卖点,就把公园蚕食了。现在公园周围耸立起了三四十座高楼。人在公园里散步,就像在一个水桶底的边沿走,如果不抬头,你就根本看不见天。
滨湖公园已没有了远方。
现在,城市每天都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最明显的标志就是如雨后春笋般飙升的高楼大厦。尽管城市的设施日益“现代”,城市的功能日益完善,但由于我们人造的城市以及由此产生的与自然的疏远,其最终结果是使我们渴求自然。
我们不可能脱离自然,因为我们是它的一部分。
如今的城市建造起了一片又一片的水泥丛林,用钢筋浇铸水泥结结实实埋葬了其所在地下的所有生命,隔断了天地之间的联系,由于缺乏原始自然而显得苍白无力。手边没有燃烧着的火,脚下没有可爱的土,没有刚在地下汲起的水,没有新鲜的空气,甚至连风也没有了畅通的过道。
我们依赖自然不仅仅是生存的需要,而且是精神之需求。因为支撑人类生活的那些诸如尊严、美丽及诗意的古老价值观就是出自大自然的灵感,它们产生于自然世界的神秘与美丽。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造一方人。人不能脱离自然,这一基本常识,却被城市忽视了。
城市的错误,全是常识性的错误。
对城市命运和文明未来的关注,避免那种纯粹以物质形态的观点来判断城市状态,把人们的精神生活放到重要位置――这还没有成为我们的期待与自觉。也许,一个物质形态上远非理想的城市,却可以因为拥有理想的市民而变得光华灿烂。
在包头,我看到了包头人尊重自然的作为。
晚餐,包头市同行用蒙族人的豪放礼节在青山宾馆宴请我们,喝的是河套酒。主人敬客人的酒,不管客人喝不喝,自己先喝三杯。
这是发自内心的真诚。可以说,这种真诚是我们内地极少见的稀罕之物。平常,我们不时会有酒局,有我宴请他人的,也有他人宴请我的,可这种酒宴的目的性是十分明确的。用西方人讲的一句话,“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喝酒只与办事有关,喝酒成了办事的一个约定俗成的程序与环节。酒成了一个道具,远离了喝酒的文化内涵。
遥想当年,酒只与诗词歌赋有关,只与会友、壮行相关,甚至还与国家的兴衰相连。只有那样的酒,才是真正的酒。我没有推辞,国华没有推辞,昌进没有推辞。我们放开了与主人对饮,我想这大概就叫酣畅吧!
我们聊历史、聊包头的过去与现在,聊他们城中的那一片草原。我们往往以自己所在的城市有多少座高楼大厦为自豪,包头人却以自己拥有一片生态的草原为自豪。可悲的是我们还常常以“先进”自居,却不知这种“先进”带来的成功,是有多少成功就会有多少失败。
都说西部落后,至少我在包头没有这种印象。我感觉到,恰恰是西部的这种“落后”,很好地保存了我们这个民族的淳朴与自然。
这一顿酒,我醉了。大家都说我至少喝了八两。
第二天中午,我才醒。
2009年2月1日
岁月经过的沿溪
沿溪是生我养我的山村。
它偏隅在大山的一角,有银山、长山,还有银斗洼、天心洼。它一直正居在我心中,三十年了都没有一点移动。年轻时,我以“袁溪”作为笔名,出版了一本诗集。指望沿溪能在山外有名,结果沿溪还是沿溪,外人所知甚少。
我没有让沿溪出名的能力。
我每次回去,看到我放过牛的山,插过秧的田,走过的沟坎都还在,连位置都没有挪动一下,还是那个老样子。甚至在曾家洼我放牛时挖的一个洞都还在,没有一点坍塌。也许是它们不愿改变,怕改变后,我回去时,找不到回家的路。不像我,几十年的岁月已使我的样子老了,再也不是老样子了。
沿溪好多人已认不出我。
我感到了惶恐。
一个连故土的人都不认识的人,还能算故土的人吗?
沿溪认识我的人现在都是看着我长大的长辈,也是我看着他们一次比一次年老的人。我成长的时间与他们年老的时间一样地长。
我父母五十多岁时,我就觉得他们老了。我就曾想让他们不要再种地种田而颐养天年。我现在都是过五十的人了,可他们还
在耕种,舍不得丢一块地,荒一块田。这时,我才明白庄稼已成了两老日子的内容,耕种成了他们生活的方式。
他们离不开庄稼。
他们如果不耕种了,他们的日子可能就不多了。这与我父亲的酒一样。如果没有酒,就没有他日子的明朗。在父亲眼里,有了酒,就有了朋友,就有了人气。至到今天,家里两天没来客,只要有人路过,一声“息爹”。父亲会连忙把人招呼进屋喝上一杯。
我曾把二老接到城里,想让二老享享城里的福。可二老不习惯这城里的福,过不上两天就回沿溪了。
几次我到长沙城里去看望伯父。每次我都要打量伯父,并且常把伯父与父亲比较。两兄弟年龄相近,虽然都老了,但轮廓相像。一个在城里工作一辈子,一个在乡里劳作一辈子。老了,伯父怎么也不如父亲了。父亲每天还能喝一斤白酒,还能吃一碗肥肉,每年还能耕种七亩田。
伯父没有他老弟这样的福气。
一个远离故土的人,到头来怎么也比不过生活在故土的人。人是有根的,离开了那个根,怎么活都是活在他乡。
门口缺三尺硬土。
我现在只要有空,就会往沿溪跑。我不想让沿溪的人不认识我:我想跟年轻时一样,认识沿溪所有的人。可每次回去,我都听到长辈中有人谢世,并且都是很快。没有哪一个在医院住上一天半日,让医生动针动刀的。一死就死了。
活得最长的是活了九十岁的孙可姑――我的外婆。她辛劳、知善达理一辈子。没想到她把她该忙的事忙完了,突然有一天就变成了一个老小孩。除我妈以外,其他人都不认识,包括她的儿媳:她整天在我家进进出出。外婆不再牵挂他人、关心他人了。这种无忧无虑的日子,我以为这是老天对外婆的奖赏,是她的福份。没想到这也是她离死不远的日子。果然一天外婆毫无任何征兆地就死了,不声不响。她在生前一天到晚忙里忙外,该做的半件事都没有给后人留下,死了也没给后人添半点麻烦。好多年前,她就准备好了寿衣寿木。外婆熬过了二十世纪,最终却没有熬过年老。
我回去奔丧时,看见外婆躺在棺材里面,像熟睡一样。我想外婆在世时,她已没有了劳累。她死前已回归稚童,已不知劳苦了。
还有隔壁的孝伯娘吕孝姑。那年中秋节我回去还给她送了月饼的。春节回去时,就再也见不到了。她是在家里跌了一跤,摔断了骨头,生活不能自理。虽然有一仗儿女,可她明白儿女各有各的事要做。她大概认为自己是一个什么事都做完了只欠一死的人。她不吃不喝十多天就死了。她是明明白白死的,死得坦然,活了七十多岁。
长辈们都信守生死有命、人死如灯灭、牛死一摊血的常理。对于死,他们五十多岁就开始准备。一个人对死的准备,准备多长都不为长。只是人把什么事都做完就老了,该辞路的辞路,该回来的回来。很少有人把一副老骨头丢在外面成为孤魂野鬼的。
我的叔外公胡明报,在外生活了一辈子。他应该是一个野性十足的男人,把所有的力气都用在了外面。一辈子不种自己的田,不养自己的家,只种他人的田,只养他人的家。
生活中总有拖儿带女缺男人的女人。他喜欢帮护这种女人。他帮人把儿女抚养成人后,又会选择离开,去帮另一家拖儿带女缺男人的女人。他是一个替别人男人做事的人,这一替就是一辈子。
男人以这种形式喜欢女人,只有沿溪的男人才能做到。
从大山里到平湖区,他至少撑顶了三个家庭。虽然有一个女儿,可肯定的是不小心留下的。也许他再没有多余的气力来抚养自己的女儿,一辈子正常的抚养他没有做到。
我年轻时,他给了我一件红背心,让我对付了好几个热天。后来,我有能力想报答他。他却像失踪一样,没有半点音信,更谈不上能见一面。可见,他做事为人,是不图回报的。这种大爱,我们还很陌生。
2008年他七十岁了,终于传来了他要从华容回沿溪的信息。他在华容除了种地还做点小生意。那一家的儿女也成家立业了。只是他不能再觅一个女人过日子了。
他得了癌症,他得回沿溪。三十多年前他两手空空出去,三十多年后他两手空空而回,没有任何身外之物。他回到沿溪两个月就死了。葬事是几个侄女主持的。他抚养过的人没有一个来沿溪给他磕一个响头,他同过床的女人也没有一个来与他做最后告别。
他死时双眼紧闭,去得很踏实。可见他是满意他这一辈子的。他不是为死后能得到一个“响头”而活的一辈子。他只是把这一辈子该用的力气在外都用完了,就回沿溪了。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他把回沿溪的气力没有挪作它用。
只有章还幺什么事也没做好就死了。我小时看到他在他母亲满姨娘的操办下结过二次婚。但没过多久,两个女人就走了,都没留下一男半女。我估计他没有真正搂过女人睡过一觉。
一个女人被一个男人真心睡过了,她就不会离开这个男人。
他的日子不需要女人。
一个不需要女人的男人,是一个没有成长的男人。
章还幺没到三十岁便一个人过。他把日子过得家徒四壁,潦倒十分。一间屋从来没给人有过家的印象。他有祖传的一个治疝气的秘方,还能打一手好草鞋,但也没过上像有家的日子。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我曾借他十元钱。他想养一头猪。过了好几年,我也没看到他杀一头猪过大年。一个没有女人的男人,我不知他把钱用到哪里去了。
一年四季他也忙,可没有女人的男人再忙也是空忙,忙不出一个家。
没到六十岁,章还幺就死了。他没抗过一场病,把治疝气的秘方也带走了,死时连副棺材都没有。
从此,每家每户缺人手时,再也见不到了他。
我不在沿溪时,长辈们就一个一个被岁月带走了。我回去时,看到天星洼、银斗洼的山岭上添的新坟。我就知道沿溪又少了认识我的人。我又失去了看着我长大的人。我感到我已排在了他们的后面,只是现在还没有轮到我。
2009年7月17日
责任编辑:芙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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