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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的形状

来源:用户上传      作者: 杨 迈

  这是一个天气晴好的下午,光线柔和,空气纯净。我和铁铁光着脚丫走在沙滩上。沙子绵软得使人想躺上去。双手捧起一把沙,再慢慢松开,就有一缕缕金黄的像丝带一样飘忽的细沙从手指间漏下来。没有风的时候,沙是宁静的,自在的,愿意和人相处的――我和铁铁与村西的这片沙滩已经“相处”了好几个月了。好几个月铁铁都做着同一件事:画太阳、写字。
  铁铁要做的是先在沙子上画一个“太阳”――实际就一个圆圈。铁铁总希望把太阳画得一次比一次圆,但从没画圆过。
  老师,画好了。
  今天比昨天的圆。我说。
  铁铁和我并排跪在沙子上,像面对一张大大的“草稿纸”。铁铁拿着一根短短的树枝,在沙子上,跟我一笔一画地写了起来。我给铁铁教了八个新字(实际是七个):秋天来了大雁飞了。铁铁把“了”认成是“3”。我说,是l―― e ――了。铁铁跟着说,是l―― e ――了。
  每次总是这样的,铁铁把“太阳”画好后,就开始跟着我在“太阳”里写字、画画。“太阳”一天比一天大,写的字、画的画一次比一次多。“太阳”像一只越编越大的篮子,里面装着铁铁的字和画。
  我对铁铁说,沙子比本子好,用不完,能写好多字。
  铁铁就把手臂扩开比划着说写天那么多的字。
  天在铁铁眼里是多少的概念,而不是大小的概念。
  我就说,是啊,写天那么多的字。
  有一次,铁铁问我,老师,沙子上的字跑哪了?我说,风吹走了。铁铁又问,风把字吹哪了?我说,吹到很远很远的地方。铁铁说,老师,很远很远的地方有好多字呢。我说,是的,字堆得像一堆洋芋那么多。能找见它们吗?铁铁问。能的,你写的字认得你。
  铁铁在“太阳”里写字。我在“太阳”外画画。铁铁写完字跑过来看我的画。
  老师,你画的镰刀?
  不,眼睛。
  我让铁铁每个字写十遍,念二十遍,天就黑了。沙子上遮上了一层阴影。
  铁铁沿一条小路回家了。我沿另一条小路回学校。我听见铁铁边往回走边念着今天学的八个新字:
  秋天来了,大雁飞了……
  秋天来了,大雁飞了……
  自从带铁铁画“太阳”,教铁铁写字,我的闲余时光就好打发了。
  刚到西洼的头一个月,我心慌得快要疯了。每天放学后,学校空荡荡的大院里,就剩下我一个人在一间三十平米左右的破房子里转出转进,像个孤魂野鬼――抬头是墙,低头是墙,左看是墙,右看还是墙。西洼并不像我给在川区的同学信中所描述的那样――“空气新鲜。阳光灿烂。孩子纯朴。有着世外的安宁和贫穷”。似乎我是多么心甘情愿地生活在这里,喜欢上了这里。
  西洼很小,像前世专门藏在这里的一个村子。
  从县城出发到西洼,要翻大大小小一百多座山。山上极少看到植被,光秃秃、明晃晃的山体,一会儿就把眼睛刺乏了。你无法想象这里居然还住着人。我起先的豪情壮志,在我的一只脚从一辆“蹦蹦车”(一种农用三轮车)上伸到西洼干硬的黄土地上时就崩溃了。
  这就是我所在的小学:一排土坯房,二十一张大小不一的仿佛用了几十年的木桌子。包括我在内,共三名老师,一个正校长,一个副校长,我刚去就当上了教导主任。
  我带的班只有九名学生。
  也许是初为人师吧,我最喜欢听班上的九个孩子用当地话喊我老师。他们喊老师的时候,声音里似乎有一种天真的霸道,好像我就是他们的,好像我的名字就叫老师。天经地义。
  是的,我的名字就叫老师。到西洼一年了,也没有人叫过我的名字。只有校长偶尔喊我一声小杨老师。我真的怀疑校长是不是也知道我的名字。有天放学后,我把自己的名字写在一张旧报纸上,然后,我就对着我的名字喊杨――迈――杨――迈――喊完我就哭了。我知道那天我哭得有多寂寞,多孤独。
  我多么希望校长不要喊我小杨老师而是喊我的名字,就像这样――杨迈,这是学校,不是餐厅,你看你,把办公室吐成啥样子了,可是校长不喊。第二天,校长走进我的办公室(也是宿舍)憨憨地笑着说,没球行还爱喝。说完,校长提了一把锹从院子里铲了一锹沙子进来。
  昨晚,我把从银川买回来喝剩的半瓶白酒全喝光了。
  没有人喊我的名字,直到我离开西洼,我也没听见过有人喊我的名字。
  
  铁铁是我带的班里头最矮的。
  铁铁坐前排,虽豁着一颗门牙,但背书的声音很响,几乎是在“喊”。他读课文的时候,像是要把全身的劲都使上,脖子一挺一挺的,像只叫妈妈的小绵羊。
  阳光从窗子里照了进来。我站在讲台上,听孩子们读新学的课文――
  风有风的话,
  鸟有鸟的话,
  有的像唱歌,
  有的像吵架……
  我留意了班里的九个孩子,他们大都穿着城里人捐送的衣裤。有的身子瘦小,衣裤却又宽又长,但样式挺“时髦”。铁铁穿着一件比自己的身子大好几号的灰色“夹克”,几乎快要把整个身子包严了。在校园里看他跑步时,像是没有腿。我有几次忍不住想笑。一次跑操时,铁铁不小心踩着了“夹克”的前襟,美美地摔了一跤,跌了一嘴沙子。下操后,我从附近老乡家找了一把剪刀,把铁铁的“夹克”从下面剪掉了一圈。
  我知道铁铁是个孤儿,是我来西洼的两个月以后。
  一天,铁铁偷了仓仓的油饼子,躲在厕所里吃时,被仓仓发现了。仓仓把铁铁推到我的办公室,铁铁嘴角上还粘着油饼渣子。
  我问铁铁:怎么回事?
  仓仓说:他偷吃了我的油饼子。
  铁铁一直低头看着我的脚。
  我问铁铁有没有这回事?
  铁铁不说话。
  这时,副校长一步跨过去,朝铁铁脸上甩了一巴掌。铁铁眨眼就摔倒了又忽地翻了起来,说:老师我再也不偷了,眼泪就流了下来。副校长用眼睛狠狠地“剜”着铁铁,临出门时说:把这个贼狗日的撂到院子里让晒着去。
  铁铁的身子缩得更小了。
  我把铁铁留下来“问罪”。
  我问铁铁,你为啥要偷同学的油饼子?
  铁铁说:饿。
  饿?饿了就该偷吗?回去叫家长来。
  铁铁怯怯地说:大不在,妈也不在。
  不在?
  大,妈走来世了。
  你说什么?
  大,妈走来世了。
  铁铁露在袖筒外面的两只脏乎乎的小手,伸得直直的,紧紧地并在腿的两侧,浑身发抖。
  我正要问下去,副校长下课回来了,铁铁还站在我的办公室里。副校长说:把这个贼娃子的指头剁了。
  铁铁的脖子缩了一下。
  副校长让铁铁滚出去。
  副校长说:要好好管教这娃,小了偷针,大了偷心。
  我问副校长铁铁的爸妈为啥不在了。副校长只说了一句作孽的种就让我和他下棋。一共下了三盘,我让他赢了两盘。
  晚上,我到村长家看电视。全西洼就这么一台电视。村长家里挤满了黑压压的人头。村长坐在炕上,见我进来,鞋也没穿就跳下来帮我提了一把木椅。村长家的花花就在我带的班里。
  我问村长铁铁爸妈的事。村长说,精尻子饿肚子,都不能做那活。他指的是铁铁爸妈贩毒的事。按村长的说法,铁铁的爸妈做了“缺德”事,吃了政府的“枪子”了。副校长的弟弟被铁铁爸哄到云南,也同样吃了“枪子”。
  我明白了副校长为什么要那样对待铁铁了。
  
  我决定到铁铁家去。

  我跟着铁铁,翻过三道山梁,走到一棵灰遢遢的沙枣树前,铁铁说,到了。可我没有看见什么房子。铁铁向前跑了几步,从一道壕里先下去了。铁铁喊:爷――爷――老师来了。我跟了下去,看见从一孔黑乎乎的窑洞里走出一个背驼得脸快要贴到膝盖上的老人。老人的眼睛快要陷到眉骨里了。他急忙招呼我进屋里坐。我走进窑洞。窑洞昏暗,窑壁被油灯熏得像锅底。
  老人从一条麻袋里盛出高高一碗葵花籽让我嗑,老人的手只剩下一疙瘩筋了,我接过碗,老人硬等着我嗑开一粒,才把身子挪到炕沿上。
  老人看着铁铁问我,娃娃惹事了?
  我说:没有。
  老人松了一口气。老人用手指着碗让我嗑瓜籽。
  我和老人聊着。
  铁铁在地上玩“羊粪蛋蛋”。他像城里的孩子弹“玻璃珠子”一样,正把一颗弹向另一颗,嘴里还咕哝着什么。
  我问老人:靠什么生活?
  老人不说话,只叹息了一声。
  我扫了一眼窑里。
  老人才说:讨。
  铁铁说:爷爷说哪天讨不到了就把我卖了。
  老人瞪了铁铁一眼。铁铁就不吱声了。
  晌午刚过,窑顶雷声大作,罕见的雨水很快泼了下来。砸得窑顶唰唰响。老人把铁铁支了出去。我说,这么大的雨。老人说雨大好。
  我走出窑洞,看见铁铁缩着脖子站在雨里,一股一股黑水顺着脚丫往下淌。我把铁铁从雨里拉了进来。
  老人说,家里就一口水窖,水紧得很。没有“闲水”给娃娃洗穿的,逢上下雨天,就叫娃站在窑顶上,让雨淋淋,穿的就干净了。
  老人不让铁铁知道爸妈的事,就一直哄铁铁爸妈去了来世了,来世在天边边。
  “来世”在哪里,有多远,铁铁不知道。铁铁只知道大妈走了来世了。有一次铁铁指着一条盘山小道对我说,那就是走来世的路,爷爷说,我大我妈就是从那儿走来世了。
  第二天我就带铁铁来到了村西的沙滩上。
  第一天画的“太阳”,像一顶草帽那么大,只写了两个字:爸、妈。现在,“太阳”越画越大了,铁铁沿“太阳”边边跑步,能跑二三十步。一个“太阳”里能盛下十几个孩子呢。我准备再“收”几个像铁铁一样的穷孩子进来。这样,不用花钱买本子,我就可以教更多的孩子写字、画画。
  我慢慢地习惯了这里的生活。但,说心里话,要让我永远呆在这里,我怕。
  一天上午,我正在操场上看孩子们摔跤,实际是上体育课。乡教委主任坐着一辆灰头土脸的吉普车来到学校里。他夹着一个廉价的人造革皮包。他把我叫到我的宿舍,掏出一叠像文件的东西。教委主任问我是不是经常下午带着一个学生到村西的一块沙滩上给“补课”。我说是啊。我以为教委主任要表扬我呢。我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补课也不费事。没想到教委主任说,你知不知道那个学生的大、妈为什么让公安打掉的?我脸上的兴奋表情一下子消失了。我明白教委主任为什么要找我了。我说知道。教委主任说,这件事群众反映很大,说什么的都有,你为什么偏偏要给那个学生“开小灶”呢。我说,我还准备多叫几个孩子。教委主任递给我一支烟,我说谢谢我不会。从教委主任的脸上,我看到了某种不便直说的埋伏。我知道教委主任要说什么,我很配合地听着。
  我做出接受批评的样子。
  教委主任说,你太多事了,小杨。
  我始终都礼貌地为自己辩白着。
  我强调说,铁铁是个孤儿。
  我反复说,铁铁只是一个孩子。
  教委主任说,这个我们当然知道。
  我突然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压抑。
  我从内心里小看地看着教委主任,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应该怪他。
  他的态度诚恳得你不会认为这是一种故意。
  本来就是这样。
  我找校长说,我想留在这里。校长说,上面都定了。我第一次到校长家里,校长热情地把一个活蹦乱跳的兔子宰了爆炒了让我吃。我事先要是知道的话,我一定会阻止的。等到端上来,校长才说,就是你刚才进来看见的那只兔子,是只野兔。我心里真的难受极了。
  校长说,这村子,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针尖大的小事都给你吵个篮子大。
  校长指的是什么我当然知道。
  我说,铁铁很可怜的。
  校长说,娘老子做的孽。
  我问,我能不能不走。
  校长说,由不得你也由不得我。
  
  我最后一次带铁铁去沙滩上。走到一块洋芋地边时,我停了下来。白色的洋芋花在黑乌乌的秧子里,像一只只翅膀立起来的白色蝴蝶。风轻轻地吹了过去。
  老师,你爱吃洋芋吗?
  爱。
  我给你刨……
  我皱了一下眉头。
  铁铁就把手从一棵洋芋秧底下抽了出来。
  铁铁说:我知道了。
  我摸了摸铁铁黑黑的头发。
  我问铁铁:如果老师不在这里教书了,你想不想?
  想。
  想了怎么办?
  我就喊。
  为什么要喊呢?
  铁铁把头低了下来。
  我又问:如果老师去了来世呢?
  我就等。
  等不到呢?
  我走来世找。
  我把头转了过去。太阳快要落了,离西山口还有一房子深了。
  我对铁铁说,今天老师不教你写字,也不教你画画,今天老师给你“考试”。
  铁铁说,老师你考。
  铁铁先画了一个比昨天大的“太阳”。
  我说,铁铁,考你画画。
  铁铁问:画什么?
  我说:画风。
  铁铁说:风?风是啥样?
  我说:你看见风啥样就画啥样。
  铁铁画了几道长长的波浪一样的线条。
  我说:不对,再想想。
  铁铁没想出来。
  我说:那你就先画棵树。
  铁铁就画了一棵树。
  我说:这次再画风。
  铁铁想了想,说:还是画不出来。
  我说,你想想,刮风的时候,树是啥样。
  铁铁说,噢,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铁铁把刚才画的那棵直直的树用手抹掉,又重画了一棵。铁铁把这棵树画得快爬到地上了。
  我问铁铁:为什么把树画成这样?
  铁铁说:我画的是大风。
  我说,你喜欢大风吗?
  铁铁想了想说:不喜欢。
  我问:为什么?
  铁铁说:大风来了,把沙子吹光了,就写不成字了。
  我把事先带来的两个苹果,分给铁铁一个。铁铁把那个苹果啃了一半说要留给爷爷吃。我又把留给自己的那个给了铁铁,铁铁一直拿在手里。
  
  第二天一早,我背着一卷行李,校长帮我提着一捆书,到路上拦“蹦蹦车”。铁铁正在上课。我本来要到教室窗口最后看一眼我教过的九个孩子的,但我忍住了,我不想看他们。我从学校门前的一面高坡上往下走的时候,听见孩子们的声音一点点远去――
  山,山,大山的山
  山里人的山
  山芋蛋的山
  文,文,文化的文
  课文的文
  文明的文
  ……
  
  一年以后,我利用病休的机会搭了一辆卖水的手扶拖拉机悄悄来到了西洼小学。我想看看铁铁。我找校长,不在。我碰上了一个脸上长着茶色雀斑的小老师。我问她,你是这里的老师?她说是呀。我问你知不知道有个叫铁铁的学生?小老师说,铁铁早开除了。
  开除了?怎么开除了?
  据小老师讲,去年秋上,铁铁天天和村长家的花花手拉手到村西头的沙滩上不知干什么,让村长看见告诉了学校,副校长把铁铁捶了一顿,铁铁还是不改,又领着花花到后山的苜蓿地里说是逮蝴蝶,还把花花的馍馍哄着吃了,学校知道了就把铁铁开除了。
  那铁铁人呢?
  小老师说,给羊岔村的一户人家放羊去了。
  我向铁铁家的窑洞走去。我希望能突然见到铁铁。我还没有走下壕,就停住了。窑洞快被沙子淤严了。我盯着一坑沙子看了一会儿,沙子上面欢欢地跑着一只指甲般大的黑色甲壳虫,它拖着一条花纹匀称的踪迹,爬进了窑洞口沙子还没堵严的一道黑缝。
  铁铁的爷爷半年前就过世了。
  我赶到羊岔村已是下午。
  我几乎跑遍了羊岔村附近的山地沟洼。在一处“猫耳朵刺”滩上,我终于看见了铁铁。是铁铁。我相信我和铁铁同时都看见了对方。我想铁铁看见了我一定会高兴地跑过来喊我一声老师然后一把拉住我的手。
  我喊了一声铁铁。
  铁铁就像根本没有听见。铁铁静静地站在稀稀拉拉的羊群里。
  我又喊了一声。
  铁铁转过身去。
  我大声喊:铁――铁――我――是――老――师――这时,铁铁已从羊群中间穿了过去,撒腿沿山坡跑了上去。
  铁铁远远地看着我,像一块矮矮的黑木桩。
  这时,天色已暗了下来。
  我试着向前跑了几步,铁铁扭身跑向后山。
  我真的是跑累了。附近低头吃草的羊,听到有人走过来,一个个把头抬起来看看我又低下头去。
  快到山底下时,我听见身后一个孩子的哭声从山顶上传了下来。
  铁铁在哭。
  我从来没有听到过如此绝望而无助的孩童的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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