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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的猫

来源:用户上传      作者: 张建成

  常常想起那只家养的猫,这回味很苦,象舐舔经久不愈的伤痛,决然没有宠物爱好者的雅趣。
  它原是“逃荒”的岁月家里收养的“难民”。五十年代末的“食堂化”时期,全家人都在军事共产主义的营垒中吃大锅饭,每天,父亲照例用一只洋铁桶从公共食堂打来照见人影的稀糊糊,领回几个硕大的“杠子馍”,然后再由母亲分给一家。填不饱肚子,就分享自制的榆树皮、苞谷根或刺金菜混合的麸皮丸子。在这样的境况下,家庭就像巨浪中一叶扁舟,苦苦挣扎。
  那一天吃中午饭的时候,忽然闯进了这位不速之客。它很精瘦,黑白相间的皮毛。一从水道里钻入院落,便径直跑向了刮干饭汁的铁桶。姐姐好奇地捉它,不知逃跑,反而温顺地伏在地下,瑟缩着皮包骨头的身子,发出细弱的叫声,姐姐将碗里的剩饭拨在地上给它吃。“撵走!”父亲恶狠狠地瞪了姐姐一眼。“喂一点儿放了吧。”母亲态度温和一些,并没有制止。小花猫饿极了,贪婪地舔食着,不时收一收烫着的舌头,接着便是大口大口地呕吐,浑身颤栗着。弱不禁风的模样,唤起全家的良心,谁也不忍心赶它离去。我把它放在了暖和的炕头上,巴望能见出一点活气来,时时光顾。开头几天很萎靡,渐渐地恢复了精神。然而,待到生命健旺起来,反而遭人嫌,母亲无休止地唠叨猫的去留。但我留恋这柔弱的生命,一回家就稀奇地将它搂在怀中,眼泪成了抵御报怨的良方。幸运的是,我的任性使猫在风霜刀剑的冷眼中留了下来。二三月青黄不接的季节,母羊下了羊娃,小猫竟然有奶吃了。随后一年,公共食堂散伙,连父母劳动回家,也亲切地唤它。它的毛色光滑多了,体格日益强健,眼睛射出灵醒的光,耳朵高高耸起,得意地踱着方步,象发育即将成熟的姑娘,温柔而大方。雨天,它在炕头绻着身子,慵倦地眯着眼睛,诵着梵经;晴天,它又在太阳底下翻着身子,作着游戏。偶尔,还在水盆里照照影子,打量自己好半天。一旦惊动,立即象黑色的闪电晃去。它学习捕鼠的技艺十分用功,经常窥伺院子里飞蹿的麻雀,不久,我们就见到叼着半死不活的小鼠戏弄,或者在鼠洞前守候出击。第一次见它抓鼠真是激动人心,母亲听到粮食柜里老鼠咬啮的声音,招呼着小猫上前,让它细听里边的动静。我将其平托在掌心上,母亲突然打开柜子,只见猫象精灵一样扑向里边,“唰”的一下,麦粒四溅,可怜老鼠已在爪下。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一次它竟叼着一条盘曲的蛇,情景非常惊险。全家人从此对它刮目相看。
  那时,哥哥上了高中,姐姐大了,只有猫时时伴随着我。夜晚,我总搂着它睡觉。每逢寒天,它挤一挤窗扇,带一身寒气,用前爪搂一搂被子,偎一偎我的脸,一撩被,它便见机地钻进怀里。我喜欢猫那双杏眼和圆润的鼻子,见面的礼节是强制它碰鼻、贴面,它一面挣扎躲避,母亲一面咕嘟:“和猫亲嘴,小心患老鼠疮!”母亲总是这亲吓唬我,农村娃光着屁股睡觉,她屡屡警告我:“男不搂猫,女不搂狗。”
  我成了猫的监护人。猫与狗似乎有先世的契约,并不发生冲突,对于人的残害,这却保持着高度的警惕,野外人群活动的地方,它飞快地跑着,怀疑地打量着陌生的面孔,对于不可靠的亲近者,它是愈叫愈远的。可是,猫也偶尔遭受劫持,这多半是鼠患成灾的乡亲的小动作。几天不见,父亲嘟哝着“猫咋不见了?”然而一段时日过去了,它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发出久别重逢的喜报。人说猫不如狗嫌贫爱富,我家的猫却异常忠诚。当然,谁家鼠患尤烈,有时也转弯抹角、甜言蜜语地向我们借猫,这是极不乐意的,但照例会在牵挂中被恭维着送还。
  我对它的保护任务,多是限于阻拦孟浪的求婚者。冬天的夜晚,窗外公猫的嘶鸣在雪野里荡漾,那锲而不舍的叫唤,有一种欧洲青年唱夜曲的煽情,吵翻了我的睡梦,心里窝火,按着母猫的身子,阻止它去幽会,压制不住,便关紧了窗户,任凭外面猴急的声音叫破长夜。白日里常常见一只体格健硕的猫在追逐它,主人家受到挑衅,捞上什么,便是一阵痛打,入侵者便落荒而逃。
  猫在外面频频偷情的秘密到底隐藏不住,逐渐鼓圆的肚子说明了我的干涉主义的失败。某一天的清晨,有谁首先惊呼:“猫生娃了”。于是大家轮流看望,一星期后,小猫便睁开机灵的眼睛。
  家里添了丁口,因而也得了许多荣誉,一两个月过后,就有乡党低声下气地说:“叔,能给咱留一只猫娃不?”“能行!”父亲爽快地应诺。不久,按照关系的亲疏和人缘好坏,便将猫娃一一送去。为了避免引起老猫生离死别的悲伤,总要留一只最小的以慰藉它失子的悲凉,直到小猫敢于分庭抗礼为止。
  可是,我对猫却有一次严重的犯罪。
  所有动物都有残忍嗜杀的天性,对于小鸡的捕杀就是猫的天性之一,许多家养的猫都因此丧生,包括我家的猫儿子、儿子的儿子。但这猫却不吃鸡。
  每当挤完羊奶,总先喂它半碗,过节时它仍能吃到猪肉和油汤。它也越来越依赖这种定时的赏赐。
  它连爱美的天性都丧失了,经常深藏在炕洞里,出来时活象一个滑稽的小丑。
  接着,令人担忧的事发生了,越来越多的传闻灌进我们耳朵,老猫吃鸡了,将信将疑却不敢承认。但细节具体的状告纷纭而至,邻人用公然挑衅的目光和口吻对待我们,尤其是家婶,屡屡指桑骂槐。一天,家叔正和父亲说话,他家的母鸡引着一群鸡雏游食,却见老猫纵身扑上去叼起一只小鸡直窜到墙外高坎上去。婶婶张惶地跑出屋外,脸上凝结着愠怒,继而露出得意的神色。父亲好像被抓住了的小偷,一脸无法抵赖的羞愧。
  一天,父亲一反常态,端起一大碗羊奶,亲昵地叫着老猫,它丧失了警惕,待到饱餐之后,父亲一下子将它塞进了麻袋。可怜的老猫,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叫拼死挣扎,带着我的含泪的祈祷和母亲不知所措的慌乱,随父亲消逝在门外。我理解父亲的难处,善良的本性使他不忍心残害这衰老的生灵,却要嫁祸于人。天黑,父亲大汗淋漓地回家,如释重负地咋着旱烟,指挥母亲端茶上饭,不无得意地夸耀:“我把它放到狄寨去了。”狄寨是距家里四十里的地方。
  一连几天的安静,都证明了父亲的英明,我们距离烦恼似乎很远了。可是谁也没料到,第五天,老猫又奇迹般地回来了,一时的蹊跷,家人不知如何是好,大家认定它的犯罪,却感念它的忠诚。我把它揽在怀中,母亲张罗着给它弄饭吃,父亲一筹莫展。茫然地吸着旱烟,只有猫,沉浸在饱饫的痛快之中。
  猫重新作了家中成员,又屡屡犯罪作案,我们作为从犯又成为众矢之的,时时等待危机。
  它终于神秘地失踪了,不祥的预感始终咬啮着心灵,回家甚至都不敢问一声,生怕证实了某种残忍的推断。
  父亲原来是凶手。半年之后,当我挖地的时候,发现了老猫那已经腐烂的死尸。我压抑不住气恼和悲伤,奔跑着回家向母亲问罪,眼里噙着泪花。母亲胆怯地躲着我的眼光,为她作着同谋作无力的辩白。父亲呢,当我发着成年人脾气的时候,双手搂着头,一声不吭,像被告席上的战犯,颓然地等待审判―可怜的父亲,一向自信自尊的父权已荡然无存。
  当我到了不惑之年,才感到父亲是对的,虽然他从来未为自己申辩,但从人们对他的尊重,以及以前对老猫咬牙切齿、转而内疚的邻人脸上看到这一点,婶婶也似乎觉着她毕竟是一个借刀杀人的阎罗。
  心爱的神圣的猫被处死了,它对人类有益的时候,即使在最困难的日子里,亲近它的人也不会抛弃它,但当它蜕变得无用甚至有害而不可救药的时候,理应受到最严厉的惩罚,这也许是沧桑正道
  我常常被自己的这段回忆刺痛着,对于心硬如铁的好汉它不算什么,但对于真诚善良的朋友,他们也许同我一样回味,这样的悲剧社会上还在不断重演。
  (张建成,男,生于1955年,陕西蓝田人,副教授,研究方向:美学、职业教育理论,陕西省商洛职业技术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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