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迹斑斑驳驳(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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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车前子
胡弦的组诗《古老的事物在风中起伏》,写的是徐州汉画像石:
为这雄浑之父准备好塑像
为这精神之父
这是《汉阙图》。《汉阙图》《狩猎图》等,都是后人给汉画像石取的名字,是那些汉画像石专家研究的结果,至于是不是这么一回事,我们尽可以不管,因为只要还有一点灵性,就会被汉画像石打动,并发现热爱和需要的东西。胡弦无疑在其中发现了诗。我曾经在其中有另一个发现,我想能把儒家思想和文化表现得如此丰富多彩痛快淋漓的,在中国艺术中,或许就汉画像石这一领域。我过去以为儒家思想和文化与艺术无缘,中国艺术精神里飘逸着的是老庄衣带。看来并不如此。起码在汉朝,儒家思想和文化在艺术中也割据掉半壁江山。岂止半壁江山,整个全是它的天下了。
徐州汉画像石告诉了我儒家思想和文化的庄重与肃穆,所以胡弦的“为这雄浑之父准备好塑像/为这精神之父”这两句,大致也是我当时的感受。虽然我更爱的还是庄子中央那一棵郁郁葱葱的树,它长着洒脱的叶子。如果说儒家是中国人的白天之父,那么老庄就是中国人的黑夜之母。这父母大概是离婚了的,我们尽可以不管,继续去父亲那里蹭饭,到母亲那里做梦。《古老的事物在风中起伏》,既然是个组诗,那就有连续性,我不免有些担心,怕胡弦绷得太紧,弹出的调子太硬。发展是个硬道理,发展要硬,艺术却不能硬。反正我不喜欢硬的艺术和硬的枕头,艺术一硬,调子就不微妙:枕头一硬,脖子就不舒服。但我也不喜欢软和婉约。我正瞎担着心,就读到了《纺织图》。在《纺织图》里,胡弦写道:
古老的乡村,深深庭院里
苦楝树变暗
织机传送清脆梭声
写得一点也不夸张,几乎是实录。我们现在写诗,如果要夸张,闭着眼睛就来;而实录,或许睁大了眼睛也看不见。杜甫对诗歌的贡献,在我看来是贡献了一种实录的世界观,后来就韩愈学到泰半。
汉画像石的《纺织图》我有印象,现在看胡弦一写,我又见到了。
徐州汉画像石在我印象里,如果它果真对儒家思想和文化有所表现,那就可以粗分为两块,一块是天道,一块是人伦。
诗不会在天道那里。天道那里当然有诗,但不是诗人所能碰的。你要“文以载道”,结果肯定既没有文,也没有道。
人伦皆诗。所以《纺织图》《百戏图》《疱厨图》等,胡弦写得很好:
汲水,烧火,切菜,饲马……
富足之家:盆、豆、盘、钵
墙上悬挂着鹿、鱼、鸡
一只羊捆好了四蹄(《疱厨图》)
天道在人伦之中,儒家思想和文化它让人在日常生活里修行,凡称得上思想和文化的,其中都大有想像力。儒家思想和文化中的想像力看上去像不是想像力,因为含蓄蕴藉。说到含蓄蕴藉,这一句真好:
一只羊捆好了四蹄
几乎是实录。也是想像力。实录需要更强大的想像力的支持。实录受挫,胡弦就发挥:
只有无所事事的石头
有了兴奋之后的倦意,慢慢
沉入自己的阴影里(《疱厨图》)
有点“仁者爱山”的意思。
“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几乎使汉朝没有文章。而“独尊儒术”,这只是汉武帝的权谋和他的愚民政策。他本人倒有多样色彩。儒家是此地成圣,而汉武帝更信奉他乡为仙,这种意识形态的错乱和统治者的矛盾,在徐州汉画像石上有所把柄。徐州汉画像石里有《西王母图》:
应该喜爱西王母
她现在是一位美丽的少女
晋朝的《博物志》里,有汉武帝和西王母的故事。西王母这种题材,在“罢黜百家”的正统文艺那里,是不会去表现的。东方朔的《神异经》和《海内十洲记》,都是汉之后托名东方朔的读物。而在民间艺人那里,“她现在是一位美丽的少女”。徐州汉画像石正是民间艺人的杰作。徐州的汉画像石馆,我去过几次,胡弦在他的诗里,用的两种色彩,颇能引起我的共鸣:
这灰青的父亲(《汉阙图》)
黑蓝之夜(《狩猎图》)
的确传达出汉画像石不无神秘的氛围。从中也能看出胡弦的诗歌才华。看一个诗人有没有才华,有时候只要看看他如何描摹颜色就够了。一个诗人没有敏锐的视觉,是很可疑的。说到底,这敏锐的视觉还是内心节奏,所以一个诗人索性瞎了,像荷马,像密尔顿,也行。据说盲者的内心节奏更强。
有一次我去徐州的汉画像石馆,一个下午,只遇见两个人,在草地上谈恋爱。现在常说隐喻,这也是隐喻吧。
不知道为什么我对汉画像石,首先反应的总是它的拓片,墨迹斑斑驳驳,让我觉得简洁通灵。现在,我也愿意把胡弦的《古老的事物在风中起伏》这个组诗看成拓片,如果他的发挥再少一点,如果他坚持只用一种拓法,或是乌金拓,或是蝉翼拓,反而丰富了。
胡弦的诗,说好的人很多,我也就不多说了,抄上两段:
在胡弦的诗歌文本中我常常看到一些表象的叙述过后,切入另一些无关的话题和事件,我知道作者一定在做着一种飞翔式腾挪,而且是更加完美,更加出色的体验,这是灵性的,是哲思的歌唱。叙事对诗人来说可能是一种工具,或者一种实现目标的手段。不同的诗人有着不同的理解,以至于运用时会有千差万别。胡弦就有一种客观而平和的语调;由表而及里的叙事;简洁而明快的节奏;凝重而灵性的思考(十品《胡弦诗歌艺术初探》,见2004年2期《诗林》)。
胡弦的诗歌是富有心智的,他的质疑目光开始搜寻那些躲在暗处、却貌似明亮的我们生活中的事物和道具。他诗歌的质疑精神,使我想起自己曾经说过,“我只跟坏思想作对,而从没有跟坏人作对”,因此,我更为理解胡弦。胡弦诗歌中“反意义”的思想,迟早要碰到一点心智障碍,因此,他在召唤“比海浪更有力的拍打”,这时,我跟着想到:“爬得很慢的海螺,被人抓到了,就变成了螺号”(梁小斌《诗星点评录》,见2002年10期《诗刊》)。
几乎是实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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