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宝奇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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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雁 宁
(一)
我虽不是什么古董文物的收藏爱好者,却非常喜欢阅读与文化珍宝收藏有关的故事,能够饱点眼福得点耳乐就满足了。每有电视台播放“鉴宝”一类的节目,我就心安理得地观看,再心安理得地高兴。
一天,我在西单图书城淘书,手机突然响了,一个似熟非熟的声音传来:“老田,我是大鲁,今天刚到北京。你我兄弟几年不见,这回要好好聚聚呀。”大鲁?我想起一张泛着油光的长脸和一双黑亮精明、不停闪动的圆眼。他曾是成都新闻界最活跃的记者,不光见人就熟、反应奇快,而且笔下文章漂亮,办事能力特强。早在20世纪80年代,他就对字画、古董等宝贝有浓厚兴趣,其见识和收藏在省城文化圈小有名气。他爱跟一些使用许多稀奇古怪方法炮制名家假画的家伙混在一起,什么齐白石、张大千、傅抱石、李可染等人的小品乃至巨作,在他手里应有尽有,许多行家见了都惊讶得合不拢嘴。有回我去他家,见成捆成堆随便丢在屋角的墨宝,顺手抽一件,一看那署名落款,就被吓了一大跳。我跟他相交不算深,却也沾过他一次大光。那年,我生病住院,幸得医生精心治疗很快痊愈,为表感激之情,想送医生一幅名人字画,便厚着脸皮向大鲁讨便宜。大鲁为人有豪爽的一面,当即给我送来几个装裱精美的字轴画卷。我打开一看,顿时血涌脑门、心跳加速。一幅书法是当代著名学者、画家、书法家启功先生的;另两幅六尺全开大画,一是范曾先生的《钟馗图》,简易而传神的线条勾勒出豹头环目、铁面虬髯的驱鬼逐邪之神,堪称奇作,一是傅抱石先生的《高士观瀑图》,泛黄宣纸上是文人心中的山水烟云和世外高人,既古意盎然飘逸潇洒又大气磅礴。如此大家杰作,按当时不太高的市价,每幅也要几十百把万。内行当然知道是地下高仿能手的假冒之作,外行怎么看也是大家之作,连朱红印信都那么栩栩如生。这种过于耀眼夺目的假画,我可不敢送人……几年不见,像大鲁这样活泛之人应该混得不错,听电话中的口气都有股冲劲儿。
果不出我所料,大鲁发了大财。在王府井附近一家五星级酒店见到大鲁,一副老板派头,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硕大的翡翠戒指,很是扎眼。大鲁说话还是那么亲近而有感染力:“老田,我来京办件事,交往的朋友虽不少,可头一个想到的就是你哥子哦。”我虽然没有受宠若惊,但面对他那亲切坦然的笑脸,内心多少还是有点儿感动。大鲁出行向来轻松洒脱,一只名牌小皮箱,加上专装字画的锦囊,看上去不是时代宠儿也是成功人士。我正猜测那个由金色蜀锦制作的囊袋里有何宝贝时,大鲁向我挑明了此番来京目的:今晚要去某某大学教授宿舍楼,请某老鉴定他几年来好不容易才到手的字画精品,要我作陪,也去开开眼界。某老大名如雷贯耳,这位面若弥勒佛的老人,不但是国内收藏界的顶级人物,还是金石字画文玩古董的鉴定权威,京城报纸、电视台常有关于他的介绍。他发现国宝珍藏的一些故事和传闻,吸引了不少读者、观众。能亲眼一见这样的文化大家,增长些见识,我还是乐意的。
见我答应下来,大鲁显得十分亢奋,开始口沫四溅地大吹这几年字画市场是如何风生水起。他说,买字画古玩,要数山东的金老板、山西的煤老板和那些急于送大礼升大官的主儿们最舍得花钱,弄几幅能开眼的名家之作很容易就能卖个大价钱。靠这些在宣纸上弄出的字画儿,大鲁已经身家千万,是成都住高档公寓、开名牌车的收藏家了。在他手舞足蹈、侃侃而谈时,我的眼光老是停留在那个精美华丽的锦囊上,强抑住不断在心头拱动的好奇心,盼望快点见到那位名气如日中天的中国收藏界的鉴赏大师,早点揭开锦囊内宝贝的神秘面纱。
行前,老鲁从小皮箱里取出几札百元大钞,装入那饰有“LV”标记的漂亮手袋里,顺手拎起那只锦囊丢给了我。
(二)
载着我和大鲁的出租车驶进那座造型别致的大学校门,沿着树木簇拥的车道,迎着夕阳余晖,向校园深处缓缓前行。车窗外,三三两两挎着书包或抱着书本的年轻学子,谈笑着从车旁掠过,那感觉既宁静又舒畅。我潜意识里的奢求仍在不停颤动,这次登门鉴宝会带给我们什么呢?好奇心又上来了。我用余光瞥了瞥稳坐身旁的大鲁,人家到底见多识广,比我沉着镇定得多。
出租车在一栋楼房前停下,我没想到如此名牌大学的教授楼,竟平常得有些简陋,刚点亮的路灯也有些昏暗。好在大鲁熟门熟路,带我摸索着找到楼梯,借着萤火虫般的亮光拾级而上。大鲁边走边对我说,老头子成了国宝级收藏家、鉴赏家,无论在单位还是在家里慕名拜访携宝求鉴者络绎不绝。马上要见的这位女教授是其二婚夫人,为更好利用老头子的权威价值,她与其前妻子女达成协议,每周一、三、五晚上老人去儿女家坐班,干些孩子们揽来的鉴定估价之类的活儿,挣的钱算是他对儿女的一份爱心和责任;二、四、六加上周日,则都在这边的教授房里接待经过挑选或者意外闯进的不速之客,其收获比其他日子丰厚一些。大鲁还用平淡的口气对我说,他跟某老夫妇是老交情,10年前就曾请某老鉴定过古玉之类的名贵文物,交付的费用当年差不多可在成都购买一套两居室的商品房了。说着说着,大鲁得意起来:“哦,老田,女教授数钱的时候‘小鲁小鲁’地叫,可亲近呢。”我只听不作评判,对一路兴致勃勃、踌躇满志的大鲁,不好泼他冷水。
大鲁不愧是常走这种门道的老手。不一会儿,我们就来到一扇装了老旧式样防盗铁栅栏的房门前,伸手摸到门铃并按响了它。铃声的余音尚在昏暗走廊里回荡,铁栅栏里边的木门猛地开了,一个模样干瘦,戴着金丝眼镜,衣着随便的女人,站在几根坚硬铁棍支撑的栅栏那边,面带警觉,冰冷地问道:“谁呀?有事吗?”大鲁急忙笑着应道:“我是小鲁哇!教授,成都的小鲁,小鲁。”女教授抬起眼皮扫了一下,发涩的声音还是一点不热:“知道你是小鲁,也知道你为什么来,可老先生今天在城里又开会又鉴定海外回归文物,累了想休息。你改天来吧。”那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度,真叫人受不了。见惯不惊的大鲁更加笑容可掬:“我们的大教授呃,小鲁可是从1600多公里外的天府之国,坐飞机赶来皇城太庙拜佛求神的哟。教授啊,您就高抬贵手,开个门缝缝儿,让小鲁进去敬炷高香嘛。”大鲁带着很浓川腔的夹生普通话,把那半老女人逗笑了,可她仍站在铁栅栏里面并不开门。就在这短暂相持的尴尬中,房间里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让小鲁进屋说话吧。”大鲁听到某老发话格外振奋,忍不住拧了我肩膀一把。女教授伸手抓起铁栅栏内的门栓,从眼镜片后闪出两团锐利亮光,定在大鲁脸上,用很轻却很坚定的语气对他说:“小鲁,看好东西就给钱,老规矩你知道的。可老先生名气越来越大,精力却一天不如一天,我不得不定下新规矩,每看一件东西不管真假都给钱,真的多给,出鉴定书加倍,假的3000元起价。小鲁,你想好才进门,免得一会儿我们多费口舌。”女教授的话再明白不过了,只要我们跨进这道铁栅栏,就得给她交钱。我正疑惑之际,早有准备的大鲁拍拍他那被钞票塞满的手袋,笑着说:“教授,不论老规矩还是新规矩,小鲁最守规矩。给我们收藏界的老佛爷上贡添香,越多越好哩。”这话像把钥匙,有点像牢门的铁栅栏“吱嘎”一声开了。
(三)
跨进房门,站在一团白亮柔和的灯光下,有一种登上戏台的感觉,既熟悉又异样。房舍普通而散乱,让我很意外。我终于见到了安详地端坐在灯光下的古稀老人,虽曾在报刊、电视上见过他千百遍,如今真的面对那弥勒佛般端庄慈祥的面容,一种特别的敬意仍油然而生。老人慈眉善目,格外温和,握手时有一种绵软的和善直透心底。也许老鉴赏家看古董文物多了,面颊脑门上泛出一层薄薄的古旧光华。大鲁一副虔诚规矩的样子,向某老拱手请安,又拿我这个北漂文人说事,活跃房内过于清冷的气氛。女教授为我俩沏了热茶,瞅大鲁的眼光有些警惕和尖刻。老人看着我挎着的那只锦囊,圆脸上漾起笑纹,学着川腔道:“小鲁,你这个机灵鬼儿,格老子,又淘了些啥子稀奇宝贝哟。”大鲁有些激动,一把抓过锦囊解开,好些装裱精美的字卷画轴一下子冒了出来。刹那间,只听女教授干咳一声,轻柔却不失严肃地说:“小鲁,别急,按规矩,一幅一幅来。”大鲁忙把装钱的手袋打开,取出一札百元大钞握在手上,热热地叫道:“师母,小鲁就是来给您送钱的。有您发话,大师一开法眼,小鲁就获益菲浅喽。”他们暗藏交锋的言谈和动作,某老仿佛一点也没听见、没看见,清纯得没有一丝杂质的目光投向那些卷轴,仿佛爱书家见到一部久久期盼的好书,兴奋却不露声色。
大名鼎鼎的某老就要开眼鉴宝,大鲁的手足都禁不住战抖。我看着那些身价不菲却前途难料的卷轴,暗自有点担心和紧张。女教授干瘪的脸上表情平淡得有点呆板,大概这种场合她见得太多也麻木了。第一个画轴终于缓缓展开,石涛那很潇洒的枯笔墨梅,在古色宣纸上展示得相当雅逸。某老看过一眼,用两个简单坚定的字做出了判断:“假的。”大鲁受了一击,却很快镇定,示意我收起那幅假画,自己赶紧数了3000元鉴定费,交到女教授手里。女人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此刻的某老,还是神色淡定地坐在那里闭目养神,似乎家里的公开交易与其无关。第二幅画打开了,大鲁有点儿急,对老人刚说出三个字:“吴昌硕……”某老便轻轻摆手,制止了他的解说,两眼睁开,放出足以穿越纸上岁月的光芒,只盯那画。“假的。”某老轻叹一口气,用种惋惜的口吻说:“假得有水平,还是假的。”大鲁张大嘴不知讲啥好,只好再给女教授数钱,这次动作更快,钞票的红光忽闪几下就搞定了。女教授仍然不露声色,老人家再度坐定,闭目养神。大鲁有点急了,涨红着脸从锦囊中抽出一幅大画,就要打开。某老伸出手按住,轻轻道:“别看了,小鲁,交两笔学费够了。”大鲁的脸颊迅速由红转白,带哭腔的声音很感人:“×老,这幅张大千《仕女游春图》绝对是真的,您老看了再出份鉴定证书,它就名正言顺了。我用信誉担保,这画是在大千故里四川内江一位老先生那儿,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搞到的……”大鲁一边说,一边把手袋里剩余的几札钱和零散大钞,通通拿出来放在桌上。老人仍闭着眼睛轻轻晃头,脸上表情还是那么淡定平和。
那些百元大钞泛着特殊红光,女教授干瘪的脸有了反应,果断发话:“就给小鲁再看一幅,人家大老远从四川来,是要多请教你啊。”不肯放过任何机会的大鲁,赶紧行动,几下扯开画轴的丝带,和主动帮忙的女教授一起小心翼翼地展开那幅大画。这时,老人仍固执地闭着眼睛。画轴展开得特别慢,我平心静气地盯着,想亲眼见证奇迹的发生。大鲁远比我热切和紧张,白皙的前额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笑容从来没有那么真诚过。画轴一点点展开,刚露出大千笔下坚贞秀媚的美人头的半截,就听见老人中气十足地断喝:“假的!不看了!不看了!”大鲁浑身一震,僵在那儿,失望至极的样子像要哭出来了。女教授也不高兴,正要说什么,却被某老严冷的目光制止了。我很想安慰大鲁,一时却找不出合适的言辞。大鲁很快恢复了见过大世面行内人士的派头和风度,按规矩把又一笔“鉴假费”交付给女教授,带着遗憾自嘲道:“师母,这些钱,我本想都交到您手上的,可惜小鲁这回吃了眼睛亏,每幅画都过不了大师法眼啊。”女教授麻利地把那一大叠钱塞进身旁书橱一角,干冷的颜面露出了稀见的笑意,语调也相当诚恳:“小鲁啊,像四川那样古今人才辈出的文化大省,有你这样有头脑又勤奋的年轻收藏家,一定会淘到让我和老先生都惊喜的宝贝。”刚才还有些情绪波动的某老,又恢复了坐禅入定的祥和神态。我有点受不了这玄妙中带着尴尬和蹊跷的氛围,突然想尿,只好红着脸小声向女教授借用卫生间。女人的厌烦藏在眼底深处,却笑着领我去方便。她刚一转身,眼角的余光瞥见大鲁在手袋里掏什么,便敏捷地回头告诫:“小鲁,别背着我搞小动作,你那些实物照片,老头子看一张也要收1000块的。”大鲁忙赔笑脸:“哪里有什么照片哟,朋友的一块老玉,想请大师过一下眼。”他话音刚落,女教授细瘦的长手已伸了出去:“1000块吧,给你个优惠价。”我听得心里发凉,还是硬着头皮进卫生间呆了一会儿。
当我回到房里,听老人用温软关切的话语对大鲁说:“小鲁啊,你真要玩玉和赏玉,就得牢记审玉口诀:春秋繁复,秦汉细疏,唐宋密美,明粗清精。对这经验之说,还要活学活用,或许能在民间淘出珍宝来……”一听这话,我就明白大鲁那块随身携带偶尔拿出来向亲朋好友炫耀的美玉,不是仿品就是新品了。
(四)
受了很大挫折的大鲁,将剩下的钱和那块玉收起的同时,礼貌地向某老道别。老人对站在一旁的女人说:“去把我新出的书拿两本,我要签名送给小鲁和小田,也让他们多了解一点文物古董方面的鉴赏知识。”某老这种善意的弥补,有点出乎我们的意料。女人也觉意外,一句符合她本性的话脱口而出:“家里就只有10本,还是昨天我去出版社背回来的,你去香港开学术研讨会,还不够发呢。”大鲁比我识趣,忙说:“不用了,我们自己去书店买。”老人似闭非闭的眼睛突然睁得老大,说话的口气也粗了:“别说了,去拿来。”女人虽不情愿还是打开书橱,取出两本厚厚的新书来。某老的面部又恢复了慈善模样,问了大鲁和我的名字,很认真地在书页上题词署名,那苍劲老辣的字体一看就令人喜欢。
我和大鲁走出教授家门,女教授热情叮嘱:“小鲁啊,下回再来,带真的来,我让老先生给你出证书。”大鲁拱手道谢,我心头虽不是滋味,却也陪他露笑致谢。铁栅栏里的木门关得很快,照亮走道的亮光也被关在了门里,把我和大鲁丢在一片浑浊的暗黑里。
此事过去许久,我都没能从大鲁鉴宝受挫的事情里挣脱出来,也不大看电视上的《鉴宝》栏目了。
大鲁匆匆离京返川后,不时来个电话报告行踪,看来他很快就振作起来了。收藏界拍卖场传出的利好消息,多得让不少行家里手都喜出望外。对这股老是飘红的收藏热,我仍旧是个冷静的旁观者。
不久前一天,大鲁又来北京,致电召我去某五星级酒店,分享他的收获与快乐。我刚进房门,满脸红光的大鲁抛过来一本又厚又沉的精美画册,一看就知道是著名拍卖公司常搞的玩意儿,封面竟是被鉴赏大师某老彻底否定了的那幅张大千的《仕女游春图》!翻内页看拍卖标价,赫然写着:600万―1200万元!见我目瞪口呆的样子,大鲁朗声大笑。我保持沉默,心想,但愿这幅假画的鉴定证书,不是那位国宝级文化泰斗签署的。
“走啊,老田,格老子的!现在而今眼目下,哥们儿别的没得,有的就是票子,请你吃海鲜大餐!见到好的贵的,放开胆子点哦!”大鲁热情洋溢,伸出巴掌在我肩头重重一拍。我一惊一愣,仍觉得眼前所见一切都那么虚幻不实,不太厚的脸皮怎么使劲挤也挤不出一丝笑容来。
(责编 王 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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