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育馆的麻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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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倪协克
我念初中那会儿，几乎每天一早都要起来晨练。
学校里有个不大的操场。操场南面簇拥着十几棵高大的法国梧桐，一年四季都能在风中望见哗哗的落叶。跑步的时候，我总喜欢在这些树下经过，不时抬头看看白色树干间的光斑和鸟雀飞闪时留下的淡淡影子。
记得有一个冬天的早晨，天气好冷。即便用大衣的领子紧紧裹住了下巴，身体仍感到逼人的寒冷。才在操场上跑了几步，我简直被冻得睁不开眼睛了。于是我只好哆嗦着移步到离操场不远的体育馆里。
体育馆虽然简陋，不过平时常有人来这打羽毛球。可这个时间大多数同学还躲在被窝里睡懒觉吧，如此密闭的体育馆显得更安静了。馆顶有柔和的光线从玻璃窗上落下来，就连光里浮着的尘埃似乎都是温暖的。我把大衣松了松，顺着墙根在里边散步。
走着走着，忽然有一个棕黑相间的小绒球吸引了我的视线。它在灰色的水泥地上静止着，时有极细微的风吹动上面的绒毛。走近一看，竟是一只僵死的麻雀？我有一刹那的心悸。不一会儿，我还没缓过神呢，一阵叽叽喳喳的叫声忽然从头顶掠过。仰头一看，七八个棕黑的斑点正顺着馆顶的玻璃快速回旋着。
这是哪儿来的麻雀呀？我不由一阵惊喜。也许这些可爱的小东西也和我一样，为了躲避外面的寒冷才进来的吧。
离开体育馆的时候，我发现有人在入口的墙根边零星地丢了些谷粒和面包屑。我在暗地里怦然心动。
又是一个早晨，天气冷得愈发厉害了。我望着操场上那些被北风冻得瑟缩着的法国梧桐，忽然想起体育馆里的麻雀，便禁不住跑过去看看。
这回遇见一个干净的老头。他是学校里的泥水匠，偶尔也帮着食堂的锅炉房拉拉煤。我始终不清楚他是从哪个很远的地方过来的。学校西面的角落里有一处破落的小花园，好久没人走动，如今已然长满了高高低低的野草和杂树。老头儿在那砌了个简陋的小屋子，春夏秋冬都这么将就地住着。眼前的他伛着身子站在体育馆入口的墙根边，一手托着一方黑布包，一手细细地把布包里的谷子撒在水泥地上。
“昨天的谷粒也是您撒的吗？”我欣喜地笑着问。
“我天天都撒。”老头儿缓缓转过头，呆滞地看了我一眼，接着撒他的谷子。
“这些小东西真是挺可怜的。”我朝昨天看见的那只僵死的麻雀指了指。
老头儿没说话，只是神色凝重地撒他的谷子。过了好久，他才若有所思地念叨：“雀子飞过来，就难飞出去了。怕它们没食吃，求个心安，这才过来丢一点儿吃食。”
不一会儿，他的谷子已经撒完了。他拍拍沾在布包上的谷屑，又扯平腰间褶皱的旧棉衣，一步一步蹒跚地往外走去。
之后的日子里，我每次晨练时都会留心体育馆里的麻雀和墙根边的谷粒，有时自己也带一些米饭过来。老头儿对那些小东西的救济几乎没有间断过，我再也没有在水泥地上看见僵死的麻雀。
老头儿的善意让我既感动又好奇。我曾好奇地问他说：“您很喜欢麻雀吗？”他没回答，枯黄的脸只是淡淡地笑笑。
一个寒冷的冬天终于过去，体育馆里的麻雀不饥不寒地幸存了下来。操场南面的法国梧桐，萌发出一些暗绿色巴掌来，马上又可以叶满枝桠了。
现在体育馆里已经没有麻雀，老头儿撒在墙根的谷粒也渐渐消失了踪影。想来已好久没见到他了。有一天晨练之后，我心血来潮，想去老头儿住的小屋子看看。
我来到那个破落的小花园，小心翼翼地移步进去――这里到处是废弃的水泥钢板和五花八门的小垃圾，似乎每走一步就要被什么东西磕碰一下。不过春意早已盎然到这里，高高低低的野草和杂树密密生长着，不时有鸟雀在草木间蹿动。穿过一条狭窄得出奇的小路，隔着层层树影，依稀可见一间墙壁斑驳的矮屋子，那大概就是老头儿的住所了。只是一棵茂盛的槐树立在小路前方，使我无法看到矮屋子的全貌。
安安静静地走过去，我忽然听见一两句人语声，背后不由感到一丝战栗。而当我绕过那棵茂盛的槐树，看到眼前的情景时，我简直惊愕得不能呼吸了――
有人在矮屋子的前方支了一张薄薄的大网，上面还粘着三五只不知名的鸟雀。那个老头儿神色凝重地提着一个鸟笼，里面装满了蹦蹦跳跳的鸟，麻雀居多。他的身边站着一个留短胡子的中年男人，接过鸟笼后，男人随手递了两张票子给老头儿。不一会儿，中年男人拿出一方布，把鸟笼严实地盖住了……
我心悸极了，连忙屏住呼吸，快步跑出了小花园。
一路上，我的心怦怦跳着，脑袋里不住地回忆老头儿救济麻雀的画面。他不是个爱鸟之人么？他是在捕雀卖钱么？
那天之后，对于这些问题我一直疑惑不解。
直到有一天，一个同校的朋友偶然提及老头儿的事。从他的口中，我才得知老头儿是从外省到这儿打工的。他有个儿子，在老家种地，挣不着钱。为给儿子娶个媳妇，老人便在学校里辛辛苦苦地做泥水匠，自己省吃省用，想尽法儿多挣点钱给儿子寄去。
我终于明白老人喂雀又捕雀的原因了。我感到他因被生活所迫而背了一个沉沉的包袱，每撒掉一些谷粒，内心就多一分安宁。
又是一个寒冷的冬天，我已然转到另一所学校念高中了。不知道那个温暖的体育馆里是否仍有躲避严寒的麻雀和老头儿撒下的谷粒，不知道老头儿背上的包袱是否轻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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