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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里的麦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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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黑夜是黑色的。
  我一直在思考那种黑色,我在白天想念若干小时后黑夜的再次来临,黑夜让我感觉我是黑夜的孩子,我好似只有在黑夜才能找到自己的靈魂。
  几年前的一个夜晚,我和一个忘年交在一家茶店聊天,音乐飘起,我听见了雨声,间歇的鸟鸣,那首乐曲好像叫什么乡村的记忆或雨的夜思。我端着茶碗的手停下来,眼前出现了乡村的黑夜,夜色下的广阔。然后,我们说起了即将成熟的麦田,那是我们共同拥有的记忆。没有犹豫,我们走出了城市,车辆滑过霓虹的地面,渐渐地,看到了夜空下无际的田野。我们尽量地把车开远,进人麦田的更深处。大地堆积出更厚的黑色,车像一只鸟儿在夜空里飞翔,当又呈现大片的麦田时,我们在一条岔道上停了下来。
  麦田是辽阔的,你永远走不到麦田的边界。
  看到了树,那些影影绰绰的树要高出麦田多少倍,它们也是麦田的一部分。我们听见了鸟鸣,夜色中的鸟没有颜色,麦叶在夜风中翕动,脚下的虚土轻轻刮起,黑夜的大地里有一种耳语般的声音。我们在风中闻着麦田的味道,谁也不说话,好像一切言语都和这样的颜色不搭,田野是沉默的,黑和沉默是此刻的底色。我想起一篇散文中的几句话:“黑夜已经被埋葬,失去了黑夜,我们的眼开始失明,我们的内心开始迷乱。”我想说,尽管崛起的文明正在阉割传统的文明,乡村的黑夜还是存在的,虽然只局限于夜色中的麦田,局限于村外的大地。我们进人麦田,拨拉着夜色里的麦秆,避免伤害了麦子,潮气正在降临,晒了一天的麦秆开始浸上夜间的潮湿。我们站着,听着麦田的声音,看见了树的晃动,整个大地、麦田,在夜色里匍匐。
  回走时路过一条河,我们在桥上停下,夜色中的河床并不那样漆黑,即使在黑夜水也是有光的,夜空下的河面就像黎明前的一抹天色。
  二
  始于少年的某一个夜晚,我爱上了黑夜里的麦田。
  一天夜里,我独自走向村外,那是初冬,我已经穿,上一件薄袄。走了大约两公里后,我拐向路边的麦田,脚下开始松软,麦苗很低,有一根手指那么高。我在麦地里走着,黑夜中的麦田越来越看不清色调,大约又走过了几方土地,跨过了几道水渠,我在紧挨河堤的一个地方躺下来,挤着眼,进人耳膜的只有微风、虚土的声音,和偶然的虫鸣。我忽然感到一种静,一种置身阔大的自由,内心可以放肆,一个人可以是一方世界的主人……我莫名地感动,睁开眼看到了天上的星星,麦地的世界独立而且丰腴,阔大到无垠,没有羁绊……
  我站起来,又开始在麦地的行走。我走到了另一个方向的路上,看见进入村庄的另一个路口,在进人村口前我再次回头,和麦地告别。那是我走向黑夜麦地的开始。后来,我一次次走向夜晚的麦田,在小麦长达八个月的生长期里,我体验着麦子的生长,体验着更多黑夜里麦田的感受。一个大风天,我站在黑夜的麦地里,风发出一声声号子,树在扭动,好多东西在风中出现,整个麦田却还是那样稳重。小鸟从树上飞起来,掠过夜色中的麦田,它们是麦田的守望者,麦田里的歌者,我在很多夜晚都曾经和它们邂逅。它们和那些村外的麦田,已经知道了我对黑夜麦田的喜欢。
  一个雨天,我看到了麦田里的母亲。
  我一直清楚地记得那个雨天,大地上的麦子已经变了颜色,麦芒逐渐变白,更加锋利。那天下学我没有见到母亲,我疯狂地朝地里跑,地在村东,那一年我们除了自己家里的责任地,还承包了村里的几亩公用田。我在那块地里找到了母亲,雨沥沥拉拉地下着,阴雨中的麦田像半个夜幕。我看见了蜻蜓,蜻蜓让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我看见了雨水下的青草,蝴蝶花从青草间跳出来。我踩在青草上,鞋子里灌满了雨水,天在雨帘中一层层变低,接近了尘埃,田边的树在雨里晃动。麦田还在麦田的地方,岿然不动。我走向母亲,母亲在雨天的麦地里孤独而且渺小,没有见到第二个在田里的人。母亲的手里握着一把铁锹,胸前挂着一个布包,布包里装着黄豆,此刻还装着雨水。
  母亲蹚在无边的麦地里,用手里的锹拨开潮湿的麦子,在麦垄间铲出一个裂缝,锹尖撬着,她从包里捏出两粒大豆,放进撬起的泥爻。这样的天,种下的大豆一定会迅速膨胀,很快地拱出新芽。母亲也许想象着从麦垄间拱出的豆苗,麦子收割后豆苗在阳光下的生长。可是,她可能再也走不回她热爱的土地了。我在泥泞的麦田里终于走到了母亲的跟前,看见母亲握着锹,弯着腰又别开一个裂缝,再一次捏出两粒大豆放进了铲起的裂缝里,雨水和泥泞霎时把士爻糊住了。我夺下了母亲的铁锹,又去摘她身前的布包,我犯了错误,包里的豆撒了出来。母亲不说话,弯下湿透的腰,捡拾落下的豆种。
  雨还在下着,一个雨点碰撞着一个雨点,雨点间的缝隙越来越小。我看见母亲苍白的手,粗短的手指,头发上落着淋漓的雨水,衣裳贴在她的身上,露出瘦小的身骨,苍瘪的乳房。我的泪在那一刻间落下来,我捡起最后一粒黄豆,搀起几乎跪在地上的母亲,喊着,妈,我们回家!母亲有些不舍,望着雨水中的麦垄,一直朝前望着,带着无奈、失落。母亲望着的是她那天想实现的目标,她想点到地头,可雨水不让她完成自己的愿望。她在离开麦田前,再次四处瞅瞅,最后,从裤兜里掏出一方湿透的小手绢,系在几根麦子上,留下了点种的记号。
  回家的路走得很艰难,从地里到家一千多米,走了很长时间。到村头时,母亲说,我真的走不动了,我得歇歇。母亲拽住了身边的一棵树,在稀稀落落的雨中,头倚在树上,像一个瞌睡了的婴儿……
  剩下的半垄大豆是在雨停后我接着点完的,我找到了那方手绢,它在风中孤独地飘动,已经被太阳晒干了。那好似母亲留给大地的信物,抑或给我们留下的纪念,好多年我都珍藏着。母亲从那个雨天起,没有再去过地里,她连续几天躺在床上不想吃饭,之后我们给母亲做了检查,母亲住进了医院。那年秋天,我告诉母亲,您点下的大豆长得格外欢实,母亲从床上挣扎起来,求我们把她拉到地里。那是八月的一个下午,金黄的太阳穿过豆地,我搀着母亲下到地里,她俯下身看着棵上的豆荚,大豆正在胀满每一个豆苞。她在秋天的阳光下欣赏她最后点下的大豆,从站立的地方朝整个豆地、整个大地望着,日渐瘦削的脸上露出了笑容。我们拉着她又去看了另一块地里的玉米。   第二年的初春,母亲离开了我们。殡葬母亲又是一个雨天,一场倒春寒的雨,母亲下葬的那一刻,我的眼前是母親在地里点豆的场景,早逝的母亲和雨竟然结下了解不开的缘分。之后我再走向黑夜里的麦田时,禁不住地就走向了母亲的坟前,或在远处静静地望着母亲安葬的地方。
  三
  我在叛逆期,有一种不可名状的孤独。我坐在夜色里,思考着自己要等待什么?期望什么?我更愿意在夜色的旷野里放飞思绪,乃至臆想。
  我睡过麦场,那是漫长的时代里好多乡下孩子都有过的经历。我和父亲,或我独自扛着被子走向村外的麦场,土地的干燥和小麦成熟的气息弥漫着,月亮和星星在夏天的天上明净而又高远。麦收季节的声音是嘈杂的,打麦的声音、碾场的声音、扬场的声音、人来车往的声音……我还是喜欢慢慢静下来的夜,我抱出几把刚碾净的麦秸,铺在麦场的中间,抻展带去的被子。
  夏天的夜晚,炎热中还是会有一丝清凉。我枕着手静静地躺着,看着场里的麦子,想象和回顾着它们的成长,我对一个季节的离开有些留恋,有一种隐痛。大片的麦田就这样被收割,整个大地没有了那种麦田的辽阔,那种丰腴的厚重。在夜色里我又一次走进麦地,看到的是满地的麦茬,我抚摸着,那是麦地的根部,它们在经过时间和雨水后将化解于大地,麦茬地里,秋苗正慢慢地长它们的身子。
  突然而降的大雨带着锯齿,带着锋利,带着凌厉的哨音。那一天我和父亲都在麦场里,先是到处都亮起了闪电,接着是更加的漆黑,漆黑,多么贴切的比喻。骤然而来的雨,千军万马,麦场里瞬间就浮起大雨的泡沫,我看见了雨的白色,泼下来的雨,让我恐惧。父亲迅速地把被子压在了厚重的麦秸下,找出了预备的铁锹,呼喊着,快,拿东西挡住麦堆。麦场的中间是我们刚碾好没有来得及扬净的麦子,大雨在冲刷,那堆拢在一起的麦子被冲出了一个个口子。父亲在拼命地铲土,挡住麦子的流失,再铲出水道,让冲天而降的雨流到一处低洼……那场雨下了将近两个小时,当白天来临时我看到了遍体鳞伤的麦场,被冲得不成样子的麦堆。道路倒是干净了,一场雨带来的是更多的麻烦,要等麦场晒干,等到麦地晒干,等到可以把麦场里的麦子重新铺在太阳下晒到可以整理的程度。没有来得及拉出来的麦子还在等待着进场。
  好像是那个夏天我离开村庄的,离开村庄前我再次去看了被雨冲过的麦场,那种余悸还在,我对雨的记忆一直刻骨铭心,关于雨还有更多的故事。实际上麦场已经被重新犁耙,种上了大豆,大豆在麦场的硬土里冒出了新芽。麦场的周围,白色的麦茬里正繁衍着满地的青色。我肩上挎着出门的行李,绕过麦场朝村庄的西边走,我走的是一条田间的土路,干燥的路面在脚下溅起一股细土。往前是一条老沧河,沧河里的水在细细流淌。
  一个人,年轻的时候终归是要出去的,那不是告别,是要体验人生的路途。那一刻,我像从黑色麦田里飞出去的一只鸟儿,孤独而且自由。我试着去适应另一方另一个路途上的麦地,另一方的人际,我眼前晃动的却一直是村庄外夜色里的麦田。
  几年后,我从一个遥远的地方回来,回来的目的是和现在的妻子结婚。婚礼的当天晚上,我离开所谓的新房,拽着妻子的小手往村外走。那是冬天,黑夜的麦田在清冷的天空下铺展,夜色无边,我们之前曾经多次这样地走进过麦田。她理解了我,跟着我在夜色里行走。直到如今,每次从居住的城市回家,我依然一定会去看一次夜色里的麦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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