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热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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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深秋十月的最后一天,石家庄如往常一样,雾霾。陈超——一个澄明的生命歌者,一个让石家庄熠熠闪光的诗人、诗歌评论家和学者,以一种决绝的姿态辞别了他深爱的家人,辞别了他深爱的世间。我深信,以这样的方式辞别人世,不是因为陈超先生厌恶了人生,恰恰相反,那是因为他对纯粹的生命爱得执着、爱得深沉。在他用诗歌吟诵了对生命的无比眷恋之后,在他用深刻的生命体验阐释了他所热爱的诗歌之后,在他将这种热爱真诚地传递给世上所有的人之后,他便纵身一跃,身体扑向大地,灵魂飞向天空。是的,因为热爱。
“揭示生存,眷念生命,流连光景,闪耀性情是不同时代和种族的诗人们所共同具有的基本姿势和声音。”这是陈超在他所编著的《当代外国诗歌佳作导读·自序》中说过的话。在我看来,这更像是陈超的夫子自道。或者说,正是因为他和所有“时代和种族的诗人们”息息相通,所以,他才能够参透优秀诗人和优秀诗歌的奥妙。
“揭示生存”,是陈超书写诗歌和阐释诗歌的一个重要起点和目的,他用“圣词”——诗歌表达对于生存现状的思考。
“我站在最冷最暗的旷野/望着你给我展示的家园,/今夜啊,让我放下火杖,拿起诗歌”。在他这里,诗歌是他秉持的最有力量的火杖,他高举着它,烛照当代人生存的种种困境、悖论,并为我们提供思考的命题和前行的力量。然而,思愈深,痛便愈切。《博物馆或火焰》《我看见转世的桃花五种》《风车》等这些基于具体历史语境而展开的对于当代存在的深邃思考,便充满着深沉的无可逃避的彻骨之痛:“悬在两个时代脱钩的瞬间/谁能抽身而去?”既然不能逃避,那么,“我,书呆子,一个生活节制者/被时代裁成两半”则成为必然。但是,这个赢弱的书呆子并不惧怕“被时代裁成两半”的命运,即便处于此种境地,他依然有着不屈服的倔强:“吾生之梦必迎着醒来写作”,“让一个书呆子同命运交锋”!(《博物馆或火焰》)显然,这种不惧来自于深沉的热爱!
“眷念生命,流连光景”,这更是陈超诗歌中处处可见的声音和灵光。不管他面对的是大自然中微小的生物,还是身边的亲人、友人,抑或只是偶然相遇的路人,他都对其抱有深切的理解、尊敬和同情,深入洞察生命的尊严、高贵和价值。这些诗歌,只有一个共同的主题——热爱。
《除夕,特别小的徽帜》将时光老去唯爱存留的感动表达得那么日常、那么真切:“她老了/十年前,他已撒手归去/刚才,这个生养我的老妇人/双手各端一杯红酒/与对面空虚的座椅碰杯/现在,她独自躲进厨房/摩挲着那把只剩下二分之一的菜铲/(孩子们多次想扔掉它)/被他俩的岁月磨小的,特别小的徽帜/沙漏中/盐粒簌落/来路茫茫”。这个已被时间磨损了的残破的菜铲,在别人眼里毫无价值,但是,在“她”的眼中却是无价的珍宝,那是她和他共同经历的岁月的见证,是她的茫茫来路中的留存。这首诗这么短小,然而却承载着那么多的人生,承载着那么多的无奈,更承载着那么多的温情。这种让人悲欣交集之感,可不正是人生的况味,是诗歌所要表现的核心吗?!这样厚重的情感,这样不易言说的情感,诗人选择了“二分之一的菜铲”这个意象予以呈现,我们不能不叹服诗人的敏锐和眼光,不能不叹服诗人的创造力。艾略特说:“一个著者的想象只有一部分是来自他的阅读。意象来自他从童年就开始的整个感性生活。我们所有人,在一生的所见、所闻、所感之中,某些意象(而不是另外一些)屡屡重现,充满着感情,情况不就是这样吗?一只鸟的啁啾,一尾鱼的跳跃,在一个特定的时间和地点,一朵花的芳香,德国一条山路上的一位老妇人,从窗口里看到的正在赌牌的六个恶棍——在黑夜中,在法国一条铁路的小交叉站上,那里还有一辆水车。这样的记忆会有象征性的价值,但究竟象征着什么,我们无从知晓;因为它们代表了那种我们的目光不能透入的感情深处。”是的,它代表了“我们的目光不能透入的感情深处”,因此,唯有借助它,让它出现,才能将我们的情感引向“我们的目光不能透入的感情深处”。
《秋日郊外散步》则将大自然的交替与日常生活的滞重、时光的流逝、红颜的易老融合得那么毫无缝隙,而这种细密无痕的融合中,又流露着诗人对这一切多么深沉的爱:“秋天深了,柳条转黄是那么匆忙,/凤仙花和草勾子也发出干燥的金光……/雾幔安详缭绕徐徐合上四野,/大自然的筵宴依依惜别地收场。//西西,我们的心苍老得多么快,多么快!/疲倦和岑寂道着珍重近年已频频叩访。/十八年我们习惯了数不清的争辩与和解,/是呵,有一道暗影就伴随一道光芒。//你瞧,在离河岸二百米的棕色缓丘上,/乡村墓群又将一对对辛劳的农人夫妇合葬;/可记得就在十年之前的夏日,/那儿曾是我们游泳后晾衣的地方?//携手漫游的青春已隔在岁月的那一边,/翻开旧相册,我们依然结伴倚窗。/不容易的人生像河床荒凉又发热的沙土路,/在上帝的疏忽里也有上帝的慈祥……”诗人用诗歌作为舟子,载他从日常平淡的河流中穿行,捕捞出对自然和生命的瞬间感动。在这首诗里,“诗人直接将自然物象或事态纳入诗的结构之中,不渗入明显的变形和震惊感,而让自然物象(或事态)的形体,自身出来说话”。他那么巧妙地让“让自然物象(或事态)”“出来说话”,从而将这自然和人生融合在一起,让我们感受到人生律动和大自然律动的同步,让我们体悟到原来人生的生老病死就如柳条转黄、凤仙花和草勾子枯萎(“发出干燥的金光”)一样自然而然,原来大自然在“依依惜别地收场”,原来我们也被“疲倦和岑寂道着珍重近年已频频叩访”;并进一步启发我们领悟生命的真谛:“有一道暗影就伴随一道光芒”,“在上帝的疏忽里也有上帝的慈祥”。自然的规律和充盈,生命的单纯和丰富,就这样被他轻轻地表达出来,却留给我们无尽的体味和思索。
还有那首如蓝天静好的《孩子与猫》:“在西清公园/遇上大雨/我和憨儿子共打一把伞//冬青丛边有一只瘦猫/浑身泥水/不停抖动身子/它爹起的毛/又吸入了更多的雨水//儿子夺过雨伞/朝它跑去/要和它共打/一个惊悚而逃/一个奔命追赶//雨水暴泻/浑身精湿/我不住打着喷嚏”。这首诗那么写实、那么朴素,没有象征,没有隐喻,没有夸张,但是却那么俏皮,那么有余味,甚至能逗引我们去想象“一个惊悚而逃/一个奔命追赶”的有趣场景,能引发我们在这个想象中不由自主地发出笑声。然而,这首小诗却蕴藏着深意:对另一个生命的同情和爱,这本應是发生在正常人身上的基本情感,却在“憨儿子”身上发生了。正常人身上本应该有的同情心和爱心又到哪里去了?所以,这个“奔命追赶”流浪猫的“憨儿子”的憨态,其实正是诗人对自我的反思和批判,正是诗人所要颂赞的大爱。在对陈超这类诗歌的阅读中,谁能不因为会心于作者充满着浓浓爱意的博大与细腻而怦然心动!陈超说:“我们活着,看到生存深处‘正常’状态下的反常情景。没有什么能让我们忘掉生命熔炉的痛苦燃烧;这种燃烧的瞬间显形我们只能说它是诗,而不会是其他。诗歌的‘肌质’已不是外在的表现,而是我们生命之本的话语定型。”陈超的诗实践着他的诗歌理念。
陈超有着对生命的洞达,这种洞达来自于他对时间流逝中青春、肉体、自然的迁变乃至陨落、消散的洞察和超然,因此,即便在对生命流逝的吟诵中,我们感受到的也并非是悲伤,而是流动在其中的智慧、从容和优雅。我甚至从没有在陈超之外的另一个人笔下读到过这种面对生命流逝的从容和优雅:“石家庄西郊的植物园/在满地落叶中伫立。瞧这老头/刚刮了脸,干干净净的皱纹/亚赛一头步入慈祥期的火鸡”。“这老头刚好七十岁”,也曾有过意气风发、踌躇满志和三心二意的三十岁的青春时代,但是,“录像带已走音、褪色得邪乎/多年后,他仍站在这里。/在电磁/来得及说出生活的讥诮之前,他/已无法将剩日的荒瘠从心中抹去//后生们,我最终认输。‘老狗不学/新把戏。’日子就是变花草为烂泥/在植物园稍后的双凤山公墓/我爹我娘招呼我,以他们不变的年纪”。生活本身是那么龃龉、那么龌龊,而诗人却能从中提炼出那么强大的精神力量。“你想写出一个世界,你首先得意识到通往它的方向。正是在这里,对伟大纯正诗歌的追慕,被提升到‘信仰’的高度。但丁的《神曲》之所以成为几代诗人精神的元素、方向的标准,就在于它背负地狱而又高迈在上的隐语世界,它简明的结构却足以囊括生命的全部沧桑!而在危险的生存向‘下’吸的黑色漩涡里,诗歌就充任了向‘上’拔的力量。”
陈超脚踩生存的踏实大地,仰望着浩瀚无垠的星空。海德格尔说:“此仰望穿越向上直抵天空,它仍然在下居于大地之上。此仰望跨于天空与大地之间。”在这仰望之间,陈超如一支烛照生存的火焰,让我们感知人性温度,体味诗歌的真谛,探寻生存的真相。“在青岛海滨,黄昏。我久久凝望着远方哥特式建筑尖顶上的一架风车。我突然涌出热泪。写下这样的诗行——冥界的冠冕。行走但无踪迹。/血液被狂风吹空,/留下十字架的创伤。/在冬夜,谁疼痛地把你仰望,/谁的泪水,像云阵中依稀的星光?”陈超就是这样用诗歌写下“对光明的追索,对审判罪孽能力的信任,在失败和离心中坚持斗争的生活,在贫困和压迫中把持生命的高迈”。
如果,我们再一次询问:“在冬夜,谁疼痛地把你仰望,/谁的泪水,像云阵中依稀的星光?”那么,我们的回答是:他是如陈超一样为数不多但是却优秀和卓越的诗人;如果我们再一次追问:为什么他们的仰望中满含着泪水?我们回答:那是因为他们对这一切爱得深沉。是的,因为爱得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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