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谈陶渊明诗歌中的树木意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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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树木意象是陶渊明诗歌中一个非常突出的意象,不同树木在陶渊明诗歌中所传达的内涵和寓意也是不同的,这些树木意象对于展现陶渊明的品格性情、人文关怀和哲理思辨具有重要作用,陶渊明通过树木意象体现出了人与自然的物我浑然一体的境界。
关键词:陶渊明 树木 意象
意象表现是中国古代诗文中一个重要的艺术特征,树作为一种文学意象出现得很早并富有深广的文化底蕴。“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猗。”①翻开《诗经》,那些大树躺在河岸边,旁边是挥动着斧头的先民,那古朴的青檀树皮像我们祖先的脸,写着劳动与爱情,写着欢乐与诅咒。《国风·周南·桃夭》以桃树起兴,歌颂了女子的美好品格……到了楚辞的创作,大量香木意象出现,有木兰、椒、桂、薜荔、食茱萸、橘、柚、桂花、桢、甘棠、竹及柏等十二种,这些都是树木意象的发轫,此后历代诗人在运用树这一文学意象上更加丰富多彩,其中,东晋诗人陶渊明诗歌中的树木意象尤其引人注目。
粗略地统计一下,陶渊明诗歌中约有三十首写到了树②,按照其在陶诗中表达的内涵和寓意,大致可分为以下几类:第一,纯粹作为自然环境的点缀,描写田园风光和人与自然的和谐;第二,象征高洁坚贞之人格,暗指诗人的高尚节操;第三,感慨时光易逝,人世无常;第四,寄托家园归依的情感。
一、纯粹作为自然环境的点缀,描写田园风光和人与自然的和谐
作品是作者生活的体现,树作为现实生活中一种非常常见的事物,不可避免地会进入陶诗之中。陶渊明在年少时,“偶爱闲静,开卷有得,便欣然忘食。见树木交荫,时鸟变声,亦复欢然有喜”③。陶的童年便是从那树木参天的田园生活中走来的,“宅边有五柳树,因以为号焉”,如此疏淡洒脱之人,随手拈取身边之树入诗,便渲染了自然气息,表达了对田园风光的赞美,歌颂了人与自然的和谐。树的自然属性体现了大自然的蕴意,《归园田居五首》之一:“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此四句浑厚朴茂,娓娓道来,画出一幅田园景色,榆树、柳树、桃树、李树,一一出现在这画卷之中,作为田园风光的点缀,为其增色;同时,这一棵棵树,又将樊笼般的世俗社会及尘世的喧嚣、官场的钩心斗角、仕途功名的浮沉与自然田园隔开了,人在这种自然而然的生活状态中,才能实现与自然的真正贯通。
二、象征高洁坚贞之人格,暗指诗人的高尚节操
这一类是作为人的品格、气质象征而写的,如《和郭主簿二首》之二:
芳菊开林耀,青松冠岩列。怀此贞秀姿,卓为霜下杰。衔觞念幽人,千载抚尔诀。
林中遍地盛开的菊花,灿烂耀眼,幽香四溢;山岩上苍翠的青松,排列成行,巍然挺立。凛冽的秋气使百卉纷谢凋零,然而菊花却迎霜怒放,独呈异彩;肃杀的秋风使万木摇落变衰,唯有苍松却经寒弥茂,青翠常在。诗人情不自禁地赞叹松菊坚贞秀美的英姿,叹其卓尔不群的风貌,誉之为霜下之杰。这首诗在景物的写实中兼用比兴象征手法,寄予强烈的主体感情,袁行霈《陶渊明集笺注》析义日:“《和郭主簿》其二多有象征意象,如秋菊、青松,皆象征高洁坚贞之人格。”“衔觞念幽人,千载抚尔诀”两句,陶渊明由逸峰的奇绝、松菊的贞秀,自然联想、怀念起那些孤高傲世、守节自厉的古代幽人,这里赞美、企慕隐士,也寓有诗人内在品格的自励,由此可见,写青松的贞秀,象征着诗人卓异于流俗的节操。再如《乙巳岁三月为建威参军使都经钱溪》:“园田日梦想,安得久离析!终怀在归舟,谅哉宜霜柏。”此四句意谓:“己之所怀终在乘舟以返田园,而己之节操诚然足以当霜柏之坚贞也。”作者在这里借用《论语·子罕》“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④及《庄子·让王》中“霜雪既降,吾是以知松柏之茂也”来寓意人的节操。这类作品还有《饮酒》之八:“青松在东园,众草没其姿。凝霜殄异类,卓然见高枝。连林人不觉,独树众乃奇。”此诗同样以青松自喻孤高。袁行霈注释道:“黄文焕《陶诗析义》曰:‘诸人附丽于宋者皆如众草,惟公独树青松耳。’观诗末‘吾生梦幻间,何事绁尘羁’,此说颇穿凿。”
陶诗中青松、霜柏等树木都象征着诗人的高洁品质与归隐意趣,生命之意義在于不与世俗同流合污,始终保持本心。
三、感慨时光易逝,人事无常
陶诗中的树木意象,除了具体的松、柏、柳等,我们还可以看出两个大的类别:荣木与枯木。这两类树,虽一荣一枯,但在内涵的表达上却有很大的相似之处,兹举《荣木》(并序)和《归园田居》其四两例。
首先看《荣木》(并序),这是陶诗中为数不多的以树为中心的诗篇,袁行霈认为,此诗之“荣木”⑤,或如古直所说指木堇,但“荣木”一词并非专指木堇。荣木者,繁荣之树木也。诗的开头便直言“念将老也”,往下又说“晨耀其华,夕已丧之”,直抒胸臆地表达了对时光易逝的感慨。“繁华朝起,慨暮不存。贞脆由人,祸福无门。”这两句借用班婕妤《捣素赋》:“虽松梧之贞脆,岂荣雕其异心。”贞意为坚贞,脆意为脆弱,此“贞脆”既指人年寿之长短,亦暗指人之情操。荣木,虽荣将枯,眼前的枝条虽然繁茂,但终将归于萧条,作者由枝条始荣不自觉地联想到岁月流逝,人生无常。
《归园田居》(其四)平铺直叙,借景抒情,“徘徊丘垄间,依依昔人居”,乃渊明所见。“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乃渊明所感。徘徊所见的是遗灶、残株,这与“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那样一幅生机盎然的田园画形成鲜明的对照,这是荣与枯、生与死、今与昔的对照,作者对眼前荒寂之景无限怅惘,对人民生活无限关切,流连徘徊,自有深刻的感受与无穷的悲慨。最后四句由景及情,抒发人生虚无的感慨,说尽人世盛衰的规律,蕴含了丰富的哲理意义。
比较这两首诗,一则写荣木,一则写朽株,却都深刻地表达了时光流逝、人世无常的寓意。王国维曾说,诗人之观物是“通古今而观之”,不“域于一人一事”。陶渊明的诗正反映了这一特点,不拘泥于眼前荣木,从繁华的表面往内延伸,看透其兴替的必然,超越了一人一物,从其偶然的、个人的景物,看到带有普遍性的、必然性的悲剧,陶渊明思辨的深度足以显示其内心的境界,及其对世事人生的了悟。 四、寄托家园归依的情感
树木在帮助人们从蒙昧走进文明的过程中起到了很大的作用,无论是有巢氏的传说,还是燧人氏钻木取火的记载,都紧紧地将树木与家园联系起来。先秦时期,中国文化已存在着木的祭祀和树木崇拜,通过宗教祭祀的象征形式去表现对依木而居的森林家园的依恋,“维桑与梓,必恭敬止。靡瞻匪父,靡依匪母”,人们对桑梓的恭敬之情可见一斑,桑梓也成为后世故乡家园的象征。在陶渊明的笔下,树自然不可避免地包含了家园的文学意蕴,细读这些诗歌,我们可以发现陶诗借树木表达家园情怀时多与归鸟这个意象连用,以《归鸟》一首最为典型。
本诗处处写鸟,亦处处含木,陶渊明以飞鸟自喻,以林木标志家园。归鸟见林情依,诗人亦渴望“守拙归园田”,倦鸟归林契合的正是诗人对家园的留恋与思念的潜在心态,如此,树木的意象便继承了家园这一传统意象,更可扩充为精神安顿与回归的深层内涵。树木推动了文明的发展,但伴随其发展的是人们逐渐远离绿色家园,而世俗化日益兴盛,人与自然的关系也就越来越远。陶渊明在物欲的世界里看透了黑暗官场,他要回归到有别于现实世界的另一个天地,那里“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是一片枝繁叶茂、生机盎然的绿色世界,树木正起到了对混沌污浊尘世的净化作用,同时其内在精神家园也得到净化,他将整个生命沉浸和投入到这样的家园中。
除了《归鸟》,在陶渊明的其他作品中,我们也能感受到其在树木上所寄托的归依情怀。例如《饮酒》其四:
栖栖失群鸟,日暮犹独飞。徘徊无定止,夜夜声转悲。厉响思清远,去来何依依。因值孤生松,敛翮遥来归。劲风无荣木,此荫独不衰。托身已得所,千载不相违。
叶嘉莹先生在《叶嘉莹说陶渊明饮酒诗及拟古诗》一书中分析这首诗:“它怀着如此依恋的感情去寻找一个清洁高远的落脚之处。结果,你看它遇到了多么美好的东西——一棵孤生的松树,它只是孤生一棵松树就可以站住不跌倒也不凋零,所以,当这只鸟终于发现了这株孤独的、秀美的、坚强的松树,它就‘敛翮遥来归’。”⑥无论强劲的寒风怎么吹,这棵孤生松始终保持着青翠,《庄子-秋水》里提到一种鸟名叫鸩雏,如果不是竹子的果实它就不吃,如果不是梧桐的树枝它就不栖落,陶渊明笔下的鸟就是如此,非这样的孤生松不停息。他以鸟自喻,更是表达了自己的坚贞纯洁。“托身已得所,千载不相违。”这两句是说既然已经托身于松树,那么就永不相离了。陶渊明《读山海经》其一亦日:“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陶渊明从对盛衰无定、祸福无常的感慨和对人生的疑问、困惑、彷徨中找到了自己的家园所在并矢志不渝,即使生命将息,精神仍有所寄托。正是由于对自我归宿的清醒认识,陶渊明才能吟咏出“魂气散何之?枯形寄空木”这样的诗句。诗人借助诗歌,取境于林木,将生命境界描绘到极致。生命渺小而短暂,而树木象征的自然家园却是永恒的,陶渊明在追寻家园的过程中将这样的寄托之情升华为与自然的合二为一,他将一切委之自然,不仅触动人们心向家园的情思,更步入了物我浑然一体的境界。
树木意象贯穿了陶渊明诗歌的始终,全面地展现了诗人的精神品格、人文关怀、哲理思辨以及与自然物我相融的境界,其作为家园归依的寓意尤其值得我们思考。在向文明迈进的过程中,自然应置于什么样的地位?我们可能无法做到像陶渊明一样,完全抛弃世俗,躬耕于田园,实现人与自然天人合一的境界,但至少在我们每个人的心里,要有一块属于自己的精神家园,有属于我们自己的静谧与祥和,如此,心灵之树常盛,便可缓缓归矣。
①王先謙:《诗三家义集疏》,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408页。
②关于本文树出现次数的汇总是依据袁行霈的《陶渊明集笺注》(中华书局2011年版)进行的,有些文章称陶诗文中出现了四十多次树意象,本文重点就诗歌而谈,不包括其文赋,大致为三十首。
③袁行霈:《陶渊明集笺注》,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363页。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m白此版本,不再另注。
④钱穆:《论语新解》,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版,第178页。
⑤荣木,古《笺》:“木董也。《月令》:‘仲夏之月,木董荣。’与‘日月推迁,以复九夏’应。《说文》:‘蕣,木董,朝生暮落者。’与‘日耀其华,夕已丧之’应。荣木之为木堇,无疑也。”袁行霈先生以为:“此诗之荣木,或如古直所说指木堇,但荣木一词并非专指木堇,荣木者,繁荣之树木也。”本文更倾向荣木为繁茂之义。
⑥叶嘉莹:《叶嘉莹说陶渊明饮酒诗及拟古诗》,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94页。
参考文献:
[1]袁行霈.陶渊明集笺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1.
[2]叶嘉莹.叶嘉莹说陶渊明饮酒诗及拟古诗[M].北京:中华书局,2007.
[3]许程明.浅论陶渊明诗文中的树木意象[J].韩山师范学院学报,2002 (4).
[4]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M].北京:中华书局,1987.
[5]钱穆.论语新解[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02.
[6]王先谦.庄子集解[M].陕西:三秦出版社,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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