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内篇〉联绵词的单音节化》商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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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 要:联绵词的单音节化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课题,而单音节化的检验标准是必须确保单音节化后的词义在联绵词之前没有出现或者与单音节本身的词义没有直接引申关系。依此考察《〈庄子·内篇〉联绵词的单音节化》中的单音词,就会发现很多单音词的意义并非由联绵词单音节化而来。
关键词: 《庄子·内篇》;联绵词;单音节化;词义发展;商兑
一、引言
《语文研究》2016年第3期发表了刘洋、江荻两位先生合写的《〈庄子·内篇〉联绵词的单音节化》一文(以下简称刘文),刘文认为,“先秦联绵词分裂出一批意义相同、语音相近的单音节词形式,它们具有独用或组词的能力。由于这些单字词与原来的联绵词存在同源关系,因而可以断定早期汉语联绵词发生了单音节化现象,而不是相反。” [1]该文立论的理论依据是“包括联绵词在内的早期汉语词汇可能是双音节或多音节的,也就是说早期汉语是多音节词语言,至商周时期逐渐单音化,最终成为单音节型语言。”[1]这里不讨论早期汉语是否为多音节词语言,本文主要围绕联绵词单音节化后的词义展开论述。刘文并没有对联绵词的定义作出明确说明,不过从其全文论述来看,作者应该默认学术界通行的联绵词定义——两个不同的音节连缀成一个语素,表示一个意义的词[2](P206)。只有按照这个定义,才符合刘文提出的 “联绵词分裂出一批意义相同、语音相近的单音节词形式”,即分裂出的单音节词的意义是从联绵词获得的,而这种观点要成立的话,必须要确保单音节化后的词义在联绵词之前没有出现或者与单音节本身的词义没有直接引申关系。但据考察,文中所举的一些单音词的意义并非来自联绵词,兹将意见胪列于下,以求教于方家。
二、《庄子·内篇》联绵词单音节化辨证
1. 逍遥①
刘文认为“逍遥”是原型词,“遥”字获得了“逍遥”的“安闲自在”意义而分裂出来单独使用。
按:刘文所举“遥”字单独使用的书证为《楚辞·大招》:“魂魄归徕!无远遥只。”王逸注:“遥,犹漂遥,放流貌也。魂者,阳之精也。魄者,阴之形也。言人体含阴阳之气,失之则死,得之则生。屈原放在草野,忧心愁悴,精神散越,故自招其魂魄。言宜顺阳气始生而徕归己,无远漂遥,将遇害也。”朱熹集注:“故魂魄之已散而未尽者,亦随时感动,而无所逃,于是及此时而招之,欲其无远去。”从王逸注、朱熹注以及句意看,此处的“遥”非“安闲自在”义,“安闲自在”乃精神和心理上一种放松愉悦的状态,而屈原在被流放的过程中内心是凄楚的,这从王逸的注“忧心愁悴,精神散越”可以看出,故此处的“遥”为“漂泊;飘远”义,“无远遥只”即“不要再到远处漂泊”意。“遥”本义即为远,《方言》卷六:“遥,远也。”《左传·昭公二十五年》:“鸜鹆之巢,远哉遥遥。”
2.扶摇
刘文认为“扶摇”为原型词,而且“该词后世一直沿用,无分裂形式。”
按:首先分析文章所举的一个例证:《淮南子·览冥训》:“降扶风,杂冻雨,扶摇而登之,威动天地,声震海内……”刘文释此处的“扶摇”为“自下而上,盘旋而上的暴风。”甚为不妥,“扶摇”于此当为动词,宜释为“盘旋、飞腾”义,高诱注:“扶摇,发动也。”后世亦有此动词用法,宋范成大《次韵赵正之客中》:“君自扶摇有霄汉,从渠蜩鷃舞蒿莱。”至于说“该词后世一直沿用,无分裂形式”也略微不妥,上所举《淮南子》例中的 “扶风”正是扶摇风,它到来时的景象是“杂冻雨,扶摇而登之,威动天地,声震海内。”高诱注:“扶风,疾风也。”“疾风”即暴风。“扶”的意义与“扶摇”没有任何直接的联系,所以可以说“扶”为“扶摇”的分裂形式。此外,文献中又有“摇风”一词,《文选·江淹〈恨赋〉》:“摇风忽起,白日两匿。”刘良注:“摇风,飘风也。”“飘风”即回旋风,《尔雅·释天》:“回风为飘。”《楚辞·九歌·大司命》:“令飘风兮先驱,使冻雨兮洒尘。”则“摇风”实为疾风、旋风、暴风,但是“摇”却不是“扶摇”的分裂。“摇”本义为“晃动,摇摆”,《说文解字·手部》:“摇,动也。”由此可引申出“上升;飘扬”义,《方言》卷十二:“摇,上也。”《广雅·释诂一》:“摇,上也。”汉班固《西都赋》:“遂乃风举云摇,浮游溥览。”
3.翱翔
刘文认为“翱翔”为原型词,释义为“在空中回旋地飞。”所举书证为《楚辞·九歌·大司命》:“君回翔兮以下,逾空桑兮从女。”“高飞兮安翔,乘清气兮御阴阳。”并言“此类均形裂而义存。”意即“翔”为联绵词“翱翔”单音化后的词,其“回旋飞”的意义来源于“翱翔”。
按:考察文献发现,“翔”本义即为“回旋飞”。《说文解字·羽部》:“翔,回飞也。”《周易·丰卦》:“丰其屋,天际翔也。”《论语·乡党》:“色斯举矣,翔而后集。”三国魏何晏《集解》引周生烈曰:“回翔审观而后下止。”所以,从词义角度看,“翔”无须由“翱翔”裂变得义;从文献时代性看,“翔”已在《周易》等文獻中出现“回旋飞”的意思,故言“翔”从“翱翔”裂变而得义,不确。不仅“翔”不从“翱翔”得义,“翱”之本义也是“回旋飞”,段玉裁《说文解字注·羽部》:“,翱(此复举字之未删者)翔也。”并引《释名》曰:“翱,遨也,言遨游也。”《楚辞·离骚》:“凤皇翼其承旗兮,高翱翔之翼翼也。”朱熹集注:“一上一下曰翱,直刺不动曰翔。”《淮南子·览冥训》:“翱翔四海之外。”高诱注:“翼一上一下曰翱,不摇曰翔。”段玉裁“翔”字下注曰:“翱、翔,统言不别,析言则殊。高注析言之也。”因此,“翱翔”更像王念孙在《读书杂志·汉书十六》中所强调的“连语”:“凡连语之字,皆上下同义,不可分训。”[3]进一步考察联绵词“翱翔”的形成过程就会发现,它是“翱”与“翔”同义复合为复合词,然后复合词“翱翔”的意义进一步凝固,其造词理据磨损,进而便产生了联绵词。不过,联绵词“翱翔”的词义理据性还没有完全消失,“翱翔”又可逆序作“翔翱”,宋郭祥正《青山集·姑熟堂歌赠朱太守》:“山鸡卑栖竟何取,岂合鸾凤返翔翱。”因此,“翱翔”还不能看作典型的联绵词。 5.旁礡(磅礴)
刘文认为旁礡(磅礴)为原型词,释义为“广大广博”,“博”为其分裂形式,“‘磅礴’此处是脱落首音节写作了‘博’,音义仍来源于‘磅礴’”,所举书证为《墨子·非攻中》:“以攻战之故,土地之博,至有数千里。”《墨子·天志上》:“爱人者此为博焉,利人者此为厚焉。”
按:分析文章所举的书证,“博”确为“广大”义,但是此义却不是来源于“磅礴”。“博”之本义即为大,《说文解字·十部》:“博,大,通也。从十,从尃。尃,布也。”《左传·昭公三年》:“仁人之言,其利博哉,晏子一言而齐侯省刑。”《诗经·鲁颂·泮水》:“戎车孔博,徒御无斁。”陆德明《经典释文》:“博,徐云:毛如字,王同。大也。”朱熹注曰:“博,广大也。”“大”指的是面积、体积、容量等超过一般对象,因此,由“大”义、“通”义又可引申出“广博”“博大”义,《玉篇·十部》:“博,广也。”《左传·桓公六年》:“故奉牲以告曰:‘博硕肥腯。’”杜预注:“博,广也。”《论语·雍也》:“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论语·子罕》:“博我以文,约我以礼。”又《子张》:“博学而笃志。”皇侃疏均曰:“博,广也。”《孟子·离娄下》:“博学而详说之,将以反说约也。”赵岐注曰:“博,广也。”因此,从词义角度看,“博”无须从“磅礴”分裂得义;从文献时代性看,“博”在《诗经》《左传》《论语》等文献中已具有“广大”义,出现在“旁礡”之前。进一步考察,便会发现,“尃”声字多含广博、广大义。尃,《说文解字·寸部》:“尃,布也。”“分布”含“广”义,《史记·司马相如传》:“旁魄四塞,云尃物散。”“敷”含广布、遍布义,《尚书·皋陶谟上》:“翕受敷施。”孙星衍《今古文注疏》引《诗传》曰:“敷,遍也。”又《尚书·金縢》:“乃命于帝庭敷佑四方。”王引之《经义述闻》:“敷者,遍也。”《诗经·周颂·赉》:“敷时绎思,我徂维求定。”郑玄笺:“敷,犹遍也。”孔颖达疏:“敷训为布,是广及之意,故云‘犹遍也。’”溥,广大、普遍义,《说文解字·水部》:“溥,大也。”《诗经·大雅·公刘》:“笃公刘,逝彼百泉,瞻彼溥原。”毛传:“溥,大。”郑玄笺:“溥,广也。”由此可知,博、敷、尃、溥等字的语源义为广大、广博,“博”本字即含“广大”义,无须从“磅礴”分裂得义。
6.彷徨
刘文认为“彷徨”是原型词,“遑”“是‘彷徨’之变体形式,部分引申为闲暇义” 。
按: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遑”与“徨”意义接近,但是若认为“遑”是“彷徨”的变体形式就不是很妥当。其实,“徨”“遑”“惶”的本字当为“皇”。“皇”是一个多义字,它可以同时表示几个互不相关的意义。但随着时代的发展,“皇”承载的意义过于繁重,不便于社会交际。因此,一些义位便从“皇”中分离出来,分担了原来字的一些职能,单独造字表示分离出来的意义。就“煌”“惶”“徨”“遑”与“皇”来说,其间的关系如下:
(1)皇:盛大;辉煌——煌
《诗经·小雅·采芑》:“服其命服,朱佩斯皇。”毛传:“皇,犹煌煌也。”《汉书·地理志八》:“敦煌郡,武帝后元年分酒泉置。”应劭注:“敦,大也。煌,盛也。”
(2)皇:疑惑;惊慌——惶
《吕氏春秋·先己》:“顺性则聪明寿长,平静则业进乐乡,督听则奸塞不皇。”俞樾《诸子平议》:“皇读为惶,谓奸邪闭塞不至惶惑也。”《晏子春秋·外篇·重而异者》:“默然不对,恐君之惶也。”王念孙《读书杂志》:“此惶字与惑同义,言恐君为子之所惑也。”
(3)皇:迟疑,徘徊——徨
《小尔雅·广言》:“徨,往也。”胡承珙《义证》:“徨,本作皇。”《庄子·达生》:“茫然彷徨乎尘垢之外。”陆德明《经典释文》:“彷徨,元嘉本作房皇。”彷徨,原作方皇,《荀子·君道》:“古者先王审礼以方皇周浃于天下,动无不当也。”
(4)皇:闲暇,空闲——遑
《诗经·小雅·渐渐之石》:“武人东征,不皇朝矣。”孔颖达疏:“不暇修礼而相朝也。”《诗经·召南·殷其雷》:“莫或遑处。”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韩》遑作皇。”杨树达《词诠》卷三:“皇,与遑同。”
综上分析,“遑”的闲暇义非来自于“彷徨”的分裂,而是来自于其本字“皇”,“皇”本含“闲暇”义。《尚书·无逸》:“小人怨汝詈汝,则皇自敬德。”郑玄注:“皇,暇也。”《左传·昭公七年》:“社稷之不皇,况能怀思君德。”杜预注:“皇,暇也,言有大丧多不暇。”后加形符而作“遑”。
7.拥肿(臃肿)
刘文认为“拥肿(臃肿)”是原型词,释义为“疙里疙瘩,有许多肿块”,“‘肿’字承载了‘拥肿’的意义。”“将‘臃’字单独拆开来解释为‘肿’,似为不妥。‘臃肿’作为联绵词上古已有之,但‘臃’字无单独使用的情况,不应拆开来强解。”
按:“肿”从其自身即可引申出“疙里疙瘩,有许多肿块”的意思。“肿”是一个形声字,从肉,重声,“重”为厚义,《说文解字·重部》:“重,厚也。”形声字声中带义,则“从肉,重声”的“肿”本义即含有“厚”义。“肿”本义为肉上凸起而长出的毒疮,《说文解字·肉部》:“肿,痈也。”“痈”即肿疡,《释名·释疾病》:“痈,壅也。气壅否结里而溃也。”《说文解字·疒部》:“痈,肿也。”段玉裁注:“腫之本义谓痈,引申之为凡坟起之名。”“坟起”即凸起、高起,故可引申出膨胀、肿大义。《左传·定公十年》:“公闭门而泣之,目尽肿。”《周礼·考工记·轮人》:“凡揉牙,外不廉,而内不挫,旁不肿,谓之用火之善。”郑玄注:“肿,瘣也。”因此,从词义发展的角度看,“肿”之“膨胀;肿大”义非“臃肿”分裂而来。从文献时代性看,“拥肿”一词最早出现在《庄子》中,而“肿”在《左传》中已出现“膨胀;肿大”义。
此外,“臃肿”之“臃”有“拥”“雍”“壅”等众多异体,但是这些异体均可由其本字引申出“膨胀”义。今试举“拥”为例,其本义为拥抱,《说文解字·手部》:“拥,抱也。”“抱”属于物体与物体的接触,故“拥”可引申出“聚集”义,《三国志·蜀书·诸葛亮传》:“今操已拥百万之众,挟天子以令诸侯,此诚不可与争锋。”由“聚集”义可引申出“凸起”“肿胀”义,《金匮要略·水气病》:“视人之目窠上微拥,如蚕新卧起状。”所以“拥肿”当为同义复合后的复合词。刘文所举《逍遥游》“其大本拥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中的“拥肿”当处于固化阶段,“拥肿”与“卷曲”对文,“卷曲”为同义复词,则“拥肿”亦当为同义复词。 8.畏佳
刘文认为“畏佳”为原型词,“此词在《庄子》中仅出现一次”,并采用了清人郭庆藩的解释“风扇动之貌”。
按:“畏佳”不辞,“佳”为“隹”之误①,“畏佳”当作“畏隹”,作者采用的版本恐是出现了讹误,“佳”与“隹”因形近而误的现象在古籍文献中屡见不鲜,王念孙在《读书杂志·余编上·老子》中讨论“夫佳兵者不祥之器”[4](P1223)时,对“隹”讹作“佳”有过精彩论述,兹摘录于此,以作辅证:
三十一章“夫佳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恶之,故有道者不处。《释文》:“佳,善也”②。《河上》云:“饰也”。念孙案:善、饰二训皆于义未安。古所谓兵者,皆指五兵而言,故曰:兵者,不祥之器。若自用兵者言之,则但可谓之不祥,而不可谓之不祥之器矣。今案:“佳”当作“隹”,字之误也。隹,古唯字也(唯或作惟,又作维)。唯兵为不祥之器,故有道者不处。上言“夫唯”,下言“故”,文义正相承也。八章云:夫唯不争,故无尤;十五章云:夫唯不可识,故强为之容;又云:夫唯不盈,故能蔽不新成;二十二章云: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皆其证也。古钟鼎文“唯”字作“隹”。石鼓文亦然,又夏竦《古文四声韵》载《道德经》“唯”字作,据此,则今本作“唯”者,皆后人所改,此“隹”字若不误为“佳”,则后人亦必改为“唯”矣。
“畏隹”为山林高耸貌,并非如郭庆藩所释的“风扇动之貌”。陆德明《经典释文》引用李颐注云:“畏隹,山阜貌。”或作“崔巍”,《庄子·齐物论》:“山林之畏隹,大木百围之窍穴。”王先谦集解:“畏隹即?崔,犹崔巍。”《楚辞·东方朔〈七谏·初放〉》:“高山崔巍兮,水流汤汤。”王逸注:“崔巍,高貌。”或作“崔嵬”,《楚辞·九章·涉江》:“带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嵬。”王逸注:“崔嵬,高貌。”我们怀疑,“崔巍”也是由同义复合而成的复合词。“崔”与“巍”同义,同为“高大”义。“崔”本义为高大,《说文解字·山部》:“崔,大高也。从山,隹声。”《诗经·齐风·南山》:“南山崔崔,雄狐绥绥。”毛传:“崔崔,高大也。”巍,本义也是高大,《说文解字·嵬部》:“巍,高也。”段玉裁注:“高者,必大,故《论语》注曰:‘巍巍,高大之称也。’”张衡《思玄赋》:“瞻昆仑之巍巍兮,临荧河之洋洋。”
以上就《〈庄子·内篇〉联绵词的单音节化》一文提出了一些我们的看法。在确认联绵词的单音化时,必须要详细考察单音节化后的词义在联绵词之前有没有出现或者與单音节本身的词义有没有直接引申关系。如果两者有直接联系,就不能说单音词的意义来自于联绵词,因为联绵词以音表义,组成联绵词的两个字与联绵词的意义无任何联系。
参考文献:
[1]刘洋,江荻.《庄子·内篇》联绵词的单音节化[J].语文研究,2016,(3).
[2]黄伯荣,廖序东.现代汉语(增订五版)[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7.
[4]王念孙.读书杂志[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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