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的时尚和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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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彭 澎
我先后在浙江、黑龙江、贵州等地生活了二十多年,较有价值的时间是与当地有阅历的老农,与县群众艺术馆下乡采风的老师接触中度过的。应该说是受益非浅。特别是方言里词汇的涵义,听他们侃侃道来,真是有味道。
例如现在某电视台时兴的“牵手”,浙江、福建沿海地区的农民清代时就称结婚为牵手,听起来颇耐人寻味,所暗喻的意思,就像民歌《茉莉花》一样,只有当地人才明白。其用词含蓄,不像贵州人那样直奔主题,唤结婚为“安对(被)窝”,也不像当年上海租界外的南市人那么挑明家庭地位为“讨家主婆”:女人未进门,家庭地位已经确定无疑。这类词能反映出风俗习惯,上海男人结婚后买菜烹饪干家务,一定与他不是“家主”有关。
现在的城里人,对涉及到风俗的词汇、词组望文生义,拈来就用,让人哑然。例如城里人以为《阿细跳月》定然是叫阿细的姑娘在月亮下跳舞,名字漂亮、花哨,艺术作品便常冠于此名,绘画作品里的少女往往穿着露脐装在月下翩翩起舞。但我在贵州听得彝族朋友说,不过是“阿细部落”男女老少跳舞(曲名跳月)而已,和月亮没有关系。联想起下贵州榕江采风时,群众艺术馆的老师谈起《花儿与少年》与我们认知的植物花儿没有关系(“花儿”指一定要有男女情爱内容的民歌),道理是一样的。至今想来,群艺馆老师们知识太渊博了,白天听歌记谱,晚上翻县志找出处、查源头。
与他们相比,黑龙江老农的话多半没有出处,但是有根有据“听某某说的”,细究起来,居然也是蘸有墨汁的。
在黑龙江插队时,我们大队的农民丢了鸡(当地人不吃鸡,仅吃鸡蛋),很愤怒,便骂:小毛贼!问为何这么骂,回答是“上代人闯关东就唤小偷为毛贼”。这不是明确的答案。以后偶尔在书上看到解释,才恍然大悟。应该写为“蟊贼”,读音一致――“蟊”和“贼”都是蝗虫。有书本知识为证:蟊,吃禾苗之结:贼,吃禾苗之根。“蟊贼”系有害之虫,东北人就借此称呼给小偷了。非常雅。传到我们知青耳朵里就以为是“毛贼”了。
东北老乡爱用“玄”字。说事情奇妙,道:“这事玄了”:说某个事情发生得遥远,又道:“这故事玄了”。几十年后想来,老乡们使用无误。把古文中“玄”字的三种本义用了两种:一是表示“奥妙”,二是表示“久远”。我们上海知青以为他们在乱用词汇(我们猜“玄”,是“悬空”,是“靠不住”的意思)。
最精彩的是黑龙江老乡的口头禅“牛”。同义的有:“牛性”,“最牛”、“牛皮”。如果提到某某能扛两袋大米(封袋口进粮仓的合364市斤)便说:“某某最牛皮”。现在北方仍然使用这个词。报载,在北京“世界三大男高音”紫禁城演唱会上,帕瓦罗蒂甫一发出那人间仅有的嗓音时,一位听众便忍不住跳起来高叫:“老帕,你真牛皮!”对这个词,南方人以为不然。其实,“牛”,是极古雅的字,并不单指动物。据许慎的《说文》,牛,为事理也。“能事其事”、“纹理可分析”者为牛。可以解释为:能工巧匠者为牛。所以,高手庖丁剖解的必定是“牛”,以此说明他技艺的巧妙。这种在北方仍然使用训诂范围里的词义,是极少的文字学传统的延续。
以前,乡下偶尔也有粗话,伴随着跑江湖的流传、影响到城市的底层,例如“他妈的”,其意思不变,人人都知道那不是好话。浙江乡下有“骂山门”的概括说法,含蓄地把骂别人的隐秘部位,以佛教建筑中寺庙的布局(山门所代表的人体位置)代之,并不去转述那难以启齿的脏话,不失一种妇幼通用的词汇。奇怪的是现在有一些有出处的粗口,传到大都市里,居然词义大变。浙江与福建交界处的男性有“哇塞……”的粗口,现在城里的一些小女人不知其义(可能是看到港片里的夜店女郎在使用),于是把它作为流行感叹词。其词义变化,完全不顾本义,也算是个遗憾的例子吧。
我们现在大量使用的词汇里,本民族创造的能表达自己意图、概念的词汇已经很少使用了。到处是“工薪族”、“商务区”、“战略伙伴”等等外国人爱说、我们跟着说的词汇。惟有乡下的老农,不使用引进日语的“干部”,仍然叫“官”,不使用引进日语的“推理小说”,仍然叫“侦探小说”,不使用引进英语的“理念”,仍然叫“想法”,不叫“绑架”,仍然叫“绑票”,不叫“料理”,仍然叫“下厨”……
如何既跟上时代步伐,又不背弃文字学传统,是个难题。
发稿编辑 陆海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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