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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三题

来源:用户上传      作者: 赵红新

  白杨树长胡子了
  
  清晨,年迈的母亲对我说:“我昨晚梦见了你姥姥。她哭着说没好衣服穿了。我说马上给你买,买好多套。我赶忙去拿钱包,可怎么也找不着,急得团团转,一下子就给醒了……”吃罢早饭,母亲拿上钱包出门。再回来时,手上提一捆花花绿绿的纸张。并且,嘴里不住念叨着:“都有了。你姥姥的,你爸的,你公公婆婆的……”温婉的春光透过玻璃窗,洒落在母亲的身上。整整一个上午,她稳稳地坐在床头,神态肃穆安详,一丝不苟地叠“金元宝”。
  时光,正由春分悄然度向清明。
  这是一个苏醒的季节。我闻到了大地泥土的芬芳,那么熟悉而亲切。
  二十五年前的那一天,正是被这样一种气息浸裹着,我跟随一个高高瘦瘦的年轻人,行走在华北平原腹地的乡间小路。青草、花树、麦田……乡野里到处是生命蓬勃的讯号,我的内心踏实而宁静,充满愉悦。我知道,小路将通往一个村庄,村庄里住着年轻人的双亲。年轻人长得很白净,一对细长的眼睛,笑时,弯弯地眯成一条缝。看得出,他的心绪不错,话也就格外多。我一边应他,一边捕捉四周的新鲜和陌生,贪婪地深深呼吸着。
  踏进一座普通的农家小院,呼啦啦迎上来年轻人的父母、亲戚。他们言语有些木讷,动作略显慌忙,却让我真切感受到一份纯朴与热忱。院子收拾得干净整洁,在房屋的窗前,有两株比肩而立的泡桐树,它们是那样的年青,躯干挺拔,枝条舒展,上面有簇簇蓓蕾凸起。可以想见,亮丽芬芳的花朵,过不了多久,就要迎风绽放了。
  一下子喜欢上了这个温暖而生动的小院。
  后来,年轻人的双亲成为我的公婆,儿子降生在了这个院落里。
  泡桐树花开花落,一岁一荣。繁盛时,那些淡紫色的喇叭花,一嘟噜一嘟噜,坠弯枝头。如无数张着小嘴的精灵,竞吐芳华,把整个小院熏染的香气氤氲。夜风吹过,落蕊满地,为小院铺上一层紫花毯。清早,公婆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扫院子。但他们拿起扫把,总要等上一会儿。等孙子从屋里蹒跚跑出,用小脚把一些尚未绽开的花苞“叭叭”踩响。也许,在他们二老听来,这就是世界上最美妙的音乐了。
  两株泡桐陪伴了儿子的童年。公婆无数次地说过,将来孙子结婚,就用这泡桐树打家具。到那时,它们都是上好的木材。
  公婆已于数年前相继辞世。但我从未感觉他们已经走远。年年岁岁,在这样的季节里,闻到花香,就想起了他们;捧起泥土,就亲近了他们……
  这是一个怀念的季节。我触摸到芸芸众生的心灵,柔软而多情。
  做副刊编辑多年,每到清明节前后,总有大量缅怀亲人的文稿涌向案头。人们思念随风远逝的生命,怀想爱与被爱的点点滴滴。曾经,有一篇纪念母亲的文章,令我深受感动。作者年少时,父亲常年在外地工作,母亲于乡下拉扯四个孩子,还要伺候双方老人。在上世纪生活困苦的六七十年代,这位母亲肩上的沉重可想而知。后来,全家随父亲农转非进城,作为长子的他也考上了大学。人们都说母亲苦尽甘来了。然而,就在他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后,刚刚给了母亲几个月的工资,母亲却因积劳成疾,撒手人寰。作者写道:母亲去世前,把家事一件件做了安排。母亲说,她最挂念的是还未给我成家,没有把正上小学的弟弟抚养成人……母亲走时还不到50岁。她,是我此生心中永远的痛。
  作者是我所熟悉的。他人到中年,性格坚强,事业有成。平日里,在下属面前不苟言笑,颇为严肃。然而,在这个特别的季节里,他启动深情的闸门,昭示了内心细致柔软的一角。“子欲养而亲不待”。这种无法弥补的人生之憾,令人唏嘘不已。
  这是一个发现的季节。我听到了天使的歌唱,仙音袅袅,如诗如画。
  刚两岁零三个月的妞妞,前几天随父母回到乡下,去参加一场亲人的葬礼。逝者是妞妞爸爸的姥姥,享年82岁。
  大人们哀伤地忙乱着,没有太多时间照顾妞妞,任她屋里院外跑来跑去。妞妞就像一只小雏鸟,对世界睁大好奇的眼睛。但她跑出去一会儿,又总惦记着转回来找妈妈。于是,她一次次跑出去,又一次次转回来。并且,小嘴不停,向妈妈传递她的发现―――
  “白杨树长胡子了。”“老姥儿睡着了。”“奶奶哭了。”……
  妞妞的妈妈是我的一位同事。她在同两个年龄相仿的同伴闲聊时,随口讲出女儿所说的话,却使我这位旁听者,如闻天籁,思绪翩翩。
  ―――白杨树高高地环绕村庄;白杨树绿绿地掩映农舍;白杨树下有一位老人,安然地长眠在土地的怀抱;一排排笔直的白杨树,挂满长长缨穗的枝条,在熏风中飘动,生机盎然……
  “白杨树长胡子了,
  老姥儿睡着了,
  奶奶哭了……”
  天使般的妞妞不知道,她用一颗天真的童心,完成了人生的第一篇诗作。
  生命的消逝与生长,造物主神秘的启示,让两岁的妞妞成为诗人。
  是的,在这样的季节里,每一颗心都是多思的,善感的,润泽的。灵魂,与生命和青春交融,与天地自然贴得更近……
  “成都peter”
  “peter”是儿子的英文名字,上初中时英语老师给起的。当时为了教学需要,老师给每个同学都起了英文名。儿子高中毕业,考入四川成都一所大学,所学专业又恰是英语,他便沿用此名,并将自己的网名注册为“cdpeter”,意即“成都peter”。看来,儿子很喜欢这个名字。
   “成都peter”十八岁出远门求学,虽说也不能算小了,但作为母亲,我总觉得他还是只小雏鸟,从未离开过家门,却猛不丁独自跑出那么远,各方面不知能否应付得好。最初的担心与牵挂,常常令我从睡梦中惊醒。
   第一学期,“成都peter”果然经常手忙脚乱,不知所措。学习上失去了高考的重压,没有硬性作业,没有老师的随时督促,生活又得不到家长的照顾,心中颇感孤独、茫然;不会计划手头开支,每月几百元的生活费,时间还没过半,就稀里糊涂花没了;宿舍里六位同学,生活背景、习惯各不一样,小摩擦在所难免……所幸的是,每当遇到困惑、烦恼,“成都peter”大都能讲出来交流,有时母子间的电话粥一煲就是个把小时。
  大学的第一个寒假终于快到了。“成都peter”归心似箭。提前十多天就买好了车票,又提前三天收拾好了行囊,以至于出发前每天还都要打开行李,拿放洗漱用品,自己也觉得有点好笑。二十多个小时的车程,“成都peter”坚持买了硬座票,说这样既省钱,还能锻炼意志。
  平生第一次和“成都peter”分别了一百多个日夜,当他踏入家门的一刹那,我忽然产生了一丝陌生感。他瘦瘦的,高高的,头发又密又长,嘴唇、下巴、脸颊有了浓浓的胡须,整个神情散发出一种青涩小伙子的味道。我一时愣在那里。“成都peter”叫声“妈妈”,笑眯眯地张开双臂,上前拥抱我,仿佛有些不好意思,但手臂是有力的、紧紧的。我心中的幸福一下子撞开闸门,化作热泪夺眶而出。
  “成都peter”各方面有了很大的进步。假期在家,主动扫地、擦桌子、收拾房间,对家中的大事小情都很关心:如父母的工作,姥姥的身体,表弟表妹的学习等等。而我除了和他讨论一些读书学习上的问题之外,还总想和他讲一下将来找女朋友要注意的事儿。或迂回、或直接、或旁敲侧击……我的“伎俩”被“成都peter”一眼洞穿,引得他嘴角微微上翘,露出浅浅的微笑。不过“成都peter”倒也坦然,并不回避这个话题,甚至将中学时心中一些最初的萌动告诉我。
   感受到“成都peter”在逐渐的成熟,便放心了许多,之后和他的交流就主要靠手机短信了。于是,在许多原本不太在意的日子里,都收到了来自“成都peter”的祝福:母亲节,感恩节,中秋节,重阳节,圣诞节……中西混杂,土洋参半。最令我捧腹的,是去年十月的一天,一大早,就收到了他的一条信息:“妈,今天是重阳节。儿子祝你节日快乐!”我大乐,马上回他:“谢谢儿子。不过我还是第一次过这个节,毕竟有些早呢。”他觉出不对头,又发短信解释:“我也不知重阳节是什么节。是节就问候一下,同学们都这样。”我回他道:“重阳节是老人节。你问候妈妈没错呀。虽然我还不太老,但也是你的老人嘛。”“哈哈哈!”手机上,“成都peter”传过一串开怀大笑。

  最令我感动的是“成都peter”连续两年发送的生日祝福:“妈,今天是你的生日,儿子在成都祝你生日快乐!”当然,他爸爸生日那天,“成都Peter”也要送上自己的祝福。话语虽简短、平常,却表明了一份不需提醒的用心。或许,对“成都peter”而言,他真正的长大成人,就是从用心记住了父母生日的那一刻开始的。
  前不久,“成都peter”有过一次“壮举”:独自从成都飞到北京,去会见他的美国朋友Tony。据“成都peter”讲,Tony年近四十,是心理学博士,在美国一所大学教书。因酷爱中国功夫,每年会抽出一段时间到中国来,拜访一些大学体育教师,习武健身。Tony曾于去年到“成都peter”所在大学学习武术,两人很偶然地相识,不想竟成了忘年之交。Tony不会汉语,和国人交流起来比较吃力,“成都peter”在学习、生活上都尽量帮助他。此番来华,Tony选择在北京一所大学学习散打。他给“成都peter”打电话说想见上一面,并执意汇上了机票款。因Tony在北京只有一星期时间,而“成都peter”周一到周五均有课,两人便约好周六在北京见。坦率地说,我和他父亲起初对“成都peter”此行心存担忧。一方面怕他独自行动中出什么意外,另一方面因对Tony了解不多,也感到心中没底。但认真考虑后,都没有阻拦。只是比较详尽地向他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成都peter”则十分理解父母的心情,从学校到机场,到登机、落地、到见到Tony,两人吃饭游玩,再到第二天先送Tony登机回美国,然后自己返回学校,每一个环节,他都及时发来简短的信息,让我们“放心”。此行,他的最后一条短信是躺在宿舍的床上发来的:“妈,我已经准备睡觉了。回想这两天,经历很奇特,飞行了好几千公里,对我真是一次很好的锻炼。”我的心中油然升起一种欣慰和自豪。
   汝不可因惰而随心所睡,汝不可移志而半途而废;
  汝不可随性而追哥泡妹,汝不可因苦而哭天抹泪;
  汝不可因闷而夜夜买醉,汝不可求闲而叫苦喊累;
  汝不可因难而妄自菲薄,汝不可推考而功亏一篑;
  汝不可省钱而资料不备,汝不可因败而万念俱灰!
   上面的一段文字,是“成都peter”网上QQ的个人说明。我读后,感觉自励向上,颇有水平。“成都peter”说是从别处看到,甚合己意,就借用了过来。“诗言志,歌咏言”。我想,只要能抒发个人胸臆,虽然是借用,也很不错啊!
  天上的街市
  远远的街灯明了
  好像闪着无数的明星
  天上的明星现了
  好像点着无数的街灯……
  想来,这出自郭沫若先生笔下的、充满浪漫主义色彩的诗句,已在脑海里沉睡许多年了。是什么机缘和情景,如同一双神奇之手,把它们重新触动又瞬间点燃了呢?
  这是深秋的一天,暮色四合之际,我站在苏州七里山塘的石桥头,举目眺望。错落有致的街道,古色古香的建筑,流水涣涣、萦回如带的河流,在夜色的簇拥中逐渐模糊,像正在慢慢收拢的画卷。刹那间,河边的路灯放出了橙黄的光晕,房屋廊檐下的红灯笼一盏盏亮了,如雾的辉光罩上眼前的景物,呈现出梦幻般的色调。忽然,我惊奇地发现,恰就在这迷离夜色的衬托下,灯盏看上去都仿佛变成了颗颗星斗,镶嵌在茫茫的“天幕”之上。“繁星满天”啊!而因了所站石桥居高临下的位置,这星空又非常奇妙地翻转过来,于脚下流光溢彩、熠熠闪烁……亦真亦幻的感觉中,那首《天上的街市》蓦然浮现在脑海了。
  人们常讲“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听说这条七里山塘古街,便是最集中地体现了苏杭美景的神韵,因而被称为“姑苏第一名街”。为何这样说呢?大概有三重缘由,一是此街历史悠久,自初建至今已达1200多年;其次它“水陆并行,河街相邻”的建筑格局,颇能体现苏州一带的民居特色;还有就是古街为历代人文荟萃之地,与许多的名人、轶闻紧密联系在一起。
  公元825年,诗人白居易奉命任苏州刺史,一日,他乘轿子到著名的虎丘去,不想,沿途看到的景色却颇为不佳,本该行舟的河道无人疏浚,淤泥阻塞、臭气熏天。白居易遂召集同僚议定,在虎丘边环山修路,并动员民众开挖了山塘河,使东边的阊门和西面的虎丘山连接起来。而阊门又与纵贯南北的大运河相通,从此,这里有了与外界连接的舟楫之便。人们欣喜不已,在河边筑堤为街,居住经商,于是,一片五颜六色的市井繁华,造就了闻名遐迩的“七里山塘”。
  我想那缥缈的空中
  定然有美丽的街市
  街市上陈列的一些物品
  定然是世上没有的珍奇……
  和煦拂面的微风中,我走在这条叠满沧桑的街道。
  游人如织,但大家并不喧哗,并不推拥,神色安闲地踱着步子,悠然地向四围顾盼、张望。街道两旁,店铺、住家眉目齐整、次第排列。灯花开处,各色当地特色小吃,在亮晶晶的玻璃橱窗内,招引着流动的目光,缕缕清甜芳香,随晚风幽然弥散,使人禁不住要趋前选购几样。丝绸、绣品是苏州的骄傲,当然走不几步就要看到一家绸庄,铺面皆小小的,挂满四壁的成品色彩斑斓,而不断迎送顾客的店主(大多是面容皎好的姑娘),使铺面成了镶嵌在夜幕之上的仕女图。茶楼也是不少的,透过柔和的灯光,玻璃窗子上叠印出客人静默的身影。整条街道的气氛悠然而舒缓,尽管身边的游人熙来攘往,但一个个都受了感染似的,缓步徐行,显得心闲气定,透露出一种亲切,一种满足,一种无忧无虑的安然。
  临街靠河的建筑,露台、窗口花草簇簇,香氛氤氲。河道中,或见游船画舫款款漂荡,搅动一河碧玉,拖出无数道如梦的涟漪,近了,又远了。一方小小的河埠旁的青石上,刻着“唐伯虎系舟处”字样,想那位风流倜傥的唐解元,是否又要由此解缆启程,到无锡去点他梦中的秋香姑娘呢?……若不是身边装饰洋化的一爿爿酒吧、五光十色的精品店和那隐约飘出的熟悉乐声,我恍惚之间,竟怀疑是否真的沿着倒流的时光,走在高远的天街或者《清明上河图》的画卷之中了。
  “一年湖上春如梦,二月江南水似天”。究其实,在我的内心深处,又何尝不明白,那些天上的幻象、艺术的夸张,都不过是俗世人间的变形与投影。人们把心中难以实现的愿望、遥不可及的追求,用心血和浪漫编织出美丽的花雨,向缥缈的云天抛洒而去,以求得疲惫心灵的完满和适意。如从这重意义上讲,山塘街不正是给人们提供了一方亦真亦幻、悠闲温馨、无忧无虑的现世乐园吗?难怪自清乾隆皇帝始,曾经有三条以这道山塘街为蓝本的“苏州街”,在京城的万寿寺、颐和园等处陆续建成呢。它们,无不鲜活地昭示着众生,对于世间安宁、富庶生活的渴望与祈愿啊。
  你看,那浅浅的天河
  定然是不甚宽广
  我想那隔河的牛女
  定能够骑着牛儿来往……
  七里山塘之夜呈现给我们收尾的“亮点”,是在“山塘书苑”。
  这是一座雅致、舒适的休闲茶楼。它临河而建,仿古造型,朦胧的灯光将其轮廓映入河中,风吹水面,瑟瑟抖动,光影交错,恍兮惚兮。沿楼梯登上书苑的二楼,和几十位观众一道坐在竹椅上品茗听戏。剧种和曲目都散发着浓郁的江南气息,亦契合着当晚的氛围、情调:评弹《白蛇传》琵琶繁响、莺声婉转。白娘子、许仙追求爱情幸福的执着,与邪恶不义抗争的勇气,穿越时空永恒的距离,依旧感天动地。而“大团圆”的结局,自然是久已谙熟的老套“国粹”。尽管理智上感觉那么虚饰和矫情,但,想到尘世多艰,好梦从来难圆,而这虚与实、梦与醒、地与天的翻覆变幻,曾给予人们那么多劳作的气力、浮生的安慰,也就从心底理解了,释然了―――伴着听众掌声的繁响。
  是啊,就像诗人郭沫若在神游万仞的遐想中,变耿耿天河为坦荡通途,化漫漫苦难成委婉牧歌,不也同样动人心弦、蔚成绝唱,散发着历久弥新的魅力吗?
  责任编辑 王志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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