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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南人物

来源:用户上传      作者: 刘国龙

  城南的门楼是很久很久以前的建筑了。让人感到颓败无力、了无生气。翻飞的檐角,像暗夜里天使衰老凋零的羽翼;残损的瓦片,犹如根根断发;镂空的窗,厚重的门,松动的柱子,斑驳的朱漆,好像一位昏暮里踱步的老者。城墙早被挖断了,只剩这孤独的门楼,眼神凝滞,脸色泛青。正对着门楼有座苍老的桥。两根歪曲的大椽,数条小檩,组合在一起,便成了桥。清明拂晓,落日黄昏,桥会有不同的姿态。幽微的晨霭里,桥像个身强力足的青年,用强健的肢体支撑着桥面。暮色来临时,桥便像只洁白的羝羊,板直的身躯向人们昭示着耿直忠义。过了桥便是幽石巷。巷子显得小气十足。连片的砖木泥瓦房堆在一起。这里居住着的几户人家,用现在的眼光来考量,或多或少都有些问题,而他们的人生在一个奇怪的夏天,都不约而同地出现了悲剧。
  
  大羹
  
  大羹从小脖子上就挂着一圈围布,湿漉漉脏兮兮的。嘴总是无法合拢,像我们读拼音“O”时的口型。眼睛很鼓很鼓,如虎目。头颅硕大。两条手臂微曲着不停地挥动,双腿也合不到一块,像是一个圈嵌在中间。大羹是从来不会轻易奔跑的,因为他奔跑的时候,嘴大张着,眼睛鼓着,脑袋不停地左右晃动,两只拳奋勇地挥舞着,一副找人算账的样子,别人见了会躲得很远。那年仲夏,阳光像藤一样在毫无绿意的城南疯长着。幽石巷的人们口焦舌燥两眼恐慌地寻找着水源。原本阻林街有一口水质清甜的井,然而,自从蒋家的人在井棚的棚壁上刷写了很多莫名的字和污秽的句子之后,人们便只好另寻水源,因为大家都相信诅咒的力量。那是一个落满火种的下午。大羹神色慌张地拎着一只棕色的陶壶,走在街上。他的额上沁着一层薄薄的汗,嘴唇上绽满了口子。围布上停栖着许多苍蝇,懒懒散散。大羹就这样行色匆匆地走着,他要赶在夕阳落山之前找到一壶水,否则,中暑的祖母会渴死。然而,大羹就是把腿跑断也找不到一滴水,他只知在幽石巷不知疲倦地奔走。而这条巷子早已弹尽粮绝。就在这样一个气候异常的下午,大羹提着一只陶壶寻水未果的情况下,神秘出走。见过他最后一面的人说,大羹走的时候,背影很奇怪,像堆枯黄的树叶旋转飞舞着,最后像风一样吹散一尽。
  
  大北
  
  人有时候显得很凶险、多疑,原本可以宽容应对的琐事,却弄得杯盘狼藉。何苦。在那个怪异的夏天,仅仅因为一口水失去生命的还有大北,然而,大北的死充满了无辜和悲凉。白天,蒋家的井棚里,浑身浮肿的蒋老太守候着,大家都难以下手,只能等到有月光的晚上。记得大北就死在蒋老三的扁担之下。大北住在幽石巷19年了,整天提着一张风干的羊皮在街上来回地走。他走路的时候,左脚几乎与地面垂直,脚腕上系一根麻绳,麻绳的另一端牢固地拴在鞋上。右手总是弯曲着,像截枯木横在胸前。所以。可以想象大北提着羊皮行路的艰难。当他走累的时候,他会缓缓地铺展羊皮在桥上坐下来,用粗糙的手抚摸那张有着许多污迹的羊皮。羊皮上悬着一颗未割下的头颅。羊的眼睛很疲倦地紧合着,雪白的胡须里夹着些尘泥。人们看到大北的时候都以为大北的身边卧着一只睡着的羊。是的,沉睡不醒的羊。大北只会说一句话:“大北是羊,大北是羊,大北是一只长不大的羊,大北的全家都是羊。”大北是被人用那张羊皮要挟着去担水的。大北的行动不便导致了他的悲剧。蒋老三听到动静后,就给了大北一扁担。大北便像粒石子一样沉到了井里。
  
  大米
  
  有关大米最初的记忆,应该是我五岁的时候。那是一个很有些凉意的日子,寒烟,衰草,绵长细密的冷雨。他一个人走在寂静的街上,嘴里含着一只哨子,裹挟着衣服;那时他还很年轻,里外几层中山装,头发稠密浓黑,留着时髦的寸头,脸舒展开来,显得干练而富有神采。他的两只大口袋很鼓,装着废弃的铜料和制作哨子的竹节。
  他时常穿过我们旧居门前的那条街,去隔壁的一家收购站,用捡来的废铜烂铁换钱。而在雨天,来得尤勤。当他心满意足地将钱很细致地装进口袋之后,便会倚在收购站门前的土墙上,从口袋里掏出竹节和小刀,开始做他的哨子。在我童年的零碎印象里,大米是一个有点技艺的人。他做哨子很细致,先把竹节削来削去,然后抠出一片砂纸把竹节很仔细地打磨一遍,将一头削成斜面,最后在竹节的中间挖一个方形的小孔,于是他便开始尝试着吹,直到那哨声很响亮很清脆,他才一脸满足地吹着那哨子得意地离去。偶尔,他也会吹那种闪着白光的洋铁哨子,但毕竟是少数。或许那样的哨音像清澈的流水一样穿过他走过的路,带着他的青春,伴随着可贵的岁月。我那时很羡慕他,赞赏甚至迷恋他的哨子和清脆的哨音,这种感觉在那些清冷的雨天里异常强烈。灰白的天空,有清脆而毫无节奏的哨音穿过,感觉像是一只乌的鸣叫,清快,自在,如欢唱一般;或者更像是一首青春的歌谣,属于大米。
  
  老谢
  
  当我还是个孩子,每当赶往或离开学校的时候,都会经过那条街道。那条街道曾经是这个城市最繁华的商业街,而在十年之后,它从繁华逐渐走向了没落。两年之后,这条街道仿佛重又回到了曾经的春天,然而这种繁华似乎已经变质了,不再以一种绝对的优势占据整个商业领域,而是散散漫漫不着边际似是而非的热闹。这时,我会想起那位姓谢的刻字人。
  老谢的刻字摊,时常摆在那条商业街中心地段的百货商场的门前。老谢一直穿着一身藏蓝色的中山装,戴着一顶似乎永远都崭新的帽子,帽檐下面是一副圆形的茶色眼镜,将一双眼睛深藏着,始终给人一种神秘感或者一份儒雅。两耳圆润,垂及双肩。老谢身形高大结实,一旦坐在桌后的木椅上,给人一种踏实感,好像是一座山。刻字的行当,全凭一把刻刀和一手好工夫。对老谢来说,那一块块小小的木条,在他那双宽大肥硕的手里,不断翻转运动,轻巧非常,娴熟至极。在好长时间里,我对老谢总是保持着一种畏惧。他那魁梧的身形与茶色的眼镜,以及一把锋利的刻刀,会让我产生一种奇怪的战栗感。
  然而,同样奇怪的是,在小学即将毕业的时候,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中午,我从自己的储蓄罐里取出钱,穿过熟悉的街道,来到老谢的刻字摊前,要他帮我刻一枚印章。站在摊前的时候,我仿佛发现了另一个神秘的世界,桌上铺着红色的丝绒布,左边放着一只打开的木制盒子,方的圆的长的短的红的白的印章材料,静静地躺在盒子里。中央是一块方形的木头,日久年深,像是漆了油漆一样明亮。木头中央有个凹槽,几块木片嵌在其间。老谢问了我的名字,我胆怯地说了出来,他没听清,让我写在一本发黄的算术本上。随后,他从许多材料里挑了一块,镶在那块方形木头的凹槽里,感觉有些松动,又找来一块木片塞进那几块木片中间。紧接着,他拿起刻刀,飞快地刻起来。不大工夫,那枚印章就刻好了。他拿着印章,在印泥里蘸了几下,在算术本上,钤了几下。然后,我清晰地看到了我的名字如同一个标记印在了泛黄的纸张上。那一刻,有种莫名的兴奋袭上心头,我赶忙掏出一元五角钱,放在桌上,飞身

而去。
  而自从家搬到城市中心之后,就很少再去那条街,偶然去了一次,发现百货商场拆了,老谢的刻字摊也不见了。打听之下,有人说,老谢由于刻字时间久了,手上工夫深了,成了一名书法家;也有人说,科技发达了,电脑刻字出现了,老谢这种传统的手艺不吃香了,他也就回家养老去了;还有人说,老谢刻字挣了些钱,改行开起了装潢店,而且生意兴隆财源滚滚。
  
  老李
  
  见到老李的时候,他已经卖粳糕10年了。不管他想到或者根本没有想到,他的家门在一次历史的变革之后,发生了质的变化,那便是,由一个官宦家庭变成一个靠手艺谋生的家庭。清朝末年,老李的祖父,从遥远的秦地,调任固原为官。在清王朝的风雨飘摇里,他祖父的仕途也不见起色更谈不上发展。没有为子女治下更多产业,后辈们只能自力更生奋力打拼。于是,老李的父亲选择了卖小吃维持生计。
  那些风霜岁月里,老李的父亲,肩落一根扁担,挑着两只朱红色笼箩,在每一个星光闪烁的清晨,从城南的一条蛇形的深巷出发,伴以响亮的吆喝,行走在这个城市的街巷,开始一天的买卖,也开始了这漫长的一生。到了老李这一辈,时代变了,老李先是远走青海,当了三年兵,又做了三年警察,然后退伍,回乡,再下乡,在远离城市中心的河川,劳动十三年,在一个黄昏,回到城南。
  可以肯定的是,老李年轻的时候,非常英俊,清俊的眼睛,纤长的眉毛,略带鹰勾状的鼻子,一顶干净的白帽,有着一种异域的韵味。当他行走在城南那条低矮而狭窄的街巷里,显得英俊挺拔,着实吸引人们的目光。那时,继承父业的他,先是只身走了一趟西安,做了三年买卖,比如,在街头支起一只铁锅,炒着大豆或者瓜子。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老李回到了固原,像他父亲那样,推着一辆祖传的木制独轮车,车上放置着两个小盆,装满油饼和粳糕。在每个月明星稀的清晨,走出家门,做起生意。先前要吃油饼抹粳糕,需要五角钱,后来就得八角钱,直到去年卖到一元五角钱,时代在变,价钱在涨,可老李的手艺从来没变。老李所相信的是做买卖的观念,看利清,图名声。一是一,二是二。老实做人,老实做买卖。如今的老李已经歇业一年有余,他把手艺传给了女儿女婿。曾有好几家媒体要采访老李,可老李都以各种理由婉言谢绝了。他觉得自己的一生,原本就很平凡,况且自己做买卖,都处在繁华的闹市之中,年老了应该平淡安静了。他说他接收我采访的原因在于,我外祖父与他是故交,这时,我不自觉地想起了我的外祖父,想起了只有外祖父所记得的我第一次吃老李粳糕的情景。
  我想,那应该是一个潮湿的早晨,身形高大的外祖父,佝偻着脊背,右手牵着步履不稳的我,缓缓穿过狭小的街巷,穿过安安桥,穿过喧闹的市场,来到一个油茶摊前,停住脚步,抱起我,放在木凳上,喊一碗温热的油茶,要一牙锅盔。须臾,伙计端过来,放在我的面前,外祖父一点一点掰下那牙锅盔,泡入油茶碗中,坚硬的锅盔,慢慢变软,最后淹没在浓浓的油茶里。略显兴奋的我,有些嚷闹,外祖父举起筷子,在碗里搛一块浸软的馍,贴近自己嘴边,吹了吹,喂进我嘴里,看到我满足地吃完整块馍,问,香吗?我眯着眼,点点头,他再喂下一块,我张开嘴,热烈地接应。他觉得我吃得有些单调,端起碗,又吹了吹,给我喝几口,待到我摇着头,不再要吃时。他把碗端到自己嘴边,吃完了碗里所剩。
  此刻,外祖父付了钱,继续牵着我的手,走在返回城南的路上,蓦地从不远处的前方,传来一声响亮的吆喝:“粳糕哎。”随后,一位身着黑色棉袄,头戴一顶白帽,脸挂一副黑色石头眼镜的老人,推着一辆载着吃食的架子车,出现在我们的视线里。当老人与我们相遇时,对外祖父点了点头,问道:“粳糕,刚出锅的,热着呢,给孙子买一块。”外祖父呵呵笑了笑,望了望我那张幼小而充满渴望的脸庞,右手伸进上衣口袋带,抽出一元钱,递给他。于是。我看见了非常奇妙的一幕。那位老人,从一个铝盆里取出一只油饼,紧接着掀开另一个铝盆,用小铲剜出一团雪白的粳糕,飞快地抹在那只金黄的油饼上,递到我手里,摸了摸我的头顶,对外祖父说,“老郑,孙子很乖啊。”外祖父只是微笑,末了说道:“生意好,老李。”就在那个早晨,我记住了又一样美食,还有那个叫卖声音独特的老李。
  现在,七十三岁的老李,戴着一顶发出明亮光泽的黑色绒帽,留着从两腮至下颌的白须,围在一台黑色火炉旁,一杯酽茶的热气,飘然而起,游动在那张苍老的面孔前,朦胧虚幻,故事一般。电视机里播放着《西游记》,孙悟空钻在铁扇公主的肚子里,颠来倒去,扑打不已。老李呵呵地笑着。
  
  [责任编辑 李 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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