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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本性、原本性、社会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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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音乐观念是人们在社会化过程中承袭下来的,是在特定的社会文化里耳濡目染形成的。在音乐教育中,音乐观念决定了音乐教育的理念、内容和形式,而音乐教育又有意识地影响着音乐观念的形成。当音乐的价值观建立在审美功能基础上时,音乐教育则成为审美教育的主要途径,但是这一观念不一定体现在所有的民族社会文化中,这点可从笔者前些年在非洲生活并考察音乐教育的经历中得到体证。
  我受教育部的委派,随家人到西南非洲参与教育援助工作,为期两年。刚到那里,看到的是一个长期处于殖民主义统治而刚独立不久的国家,从城市建设、法规法律,到百姓的物质生活都与西方社会有很多相似之处。这与我从电视、电影上获得的非洲印象相距甚远,而听到的、印象最深的则是另一种声音文化:有节奏的鼓声伴随着各种敲击声甚至尖叫的人声,出现在各类重要的场合;偶尔才可听到和看到欧洲音乐的音响元素和表现形式,且多出现在学校和宗教活动中;而现代电声乐器也总是以固定音型、音响传人大众的耳朵里。虽然当地的国家剧院常有欧美的一、二流音乐舞蹈团来演出,但欣赏者却不见一位黑人。当逐渐走进黑人的音乐文化生活,参与到他们的社会活动中,且考察他们的音乐教育现状后,才明白这些现象背后蕴含的观念和理念。
  
  音乐的社会价值判断不在音乐技术上
  
  音乐的社会价值判断是一定社会对音乐活动的认可和接受的标准,这种判断的标准是在特定的社会观念和意识的作用下产生的。以西方音乐价值观为标准的判断体系,大多是以掌握一两件乐器来体现的;尤其在中国社会里,音乐成了一技之长的表现,其考核多靠技术标准来判断。然而非洲人通过学乐器体现出的音乐社会价值观则呈现出不同的特点。
  西南非洲的乐器是“泥草木”文化传统的典型代表,因为那里的气候干燥、雨水稀少,大片的灌木丛生长着矮小而坚硬的植物,随手从树上摘下的坚果掏出果仁,串起来就可“哗哗”作响,其音色清脆、响亮。响葫芦乐器就是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一种。而作为非洲音乐灵魂的鼓也是由这些坚实的原木做成。我刚到非洲时,看到他们用这些乐器演奏着复杂的节奏,想到这样一个富有音乐性的民族对欧洲音乐的音响和技术一定会感点兴趣,也应该具备相当的能力。然而结果使我吃惊,刚到非洲时我收了几个学生,教他们弹钢琴,这些学生中有当地白人的孩子,也有国外领事馆工作人员的孩子,就是没有黑人孩子。这当然不是我来非洲的初衷,通过我的黑人邻居,我请她传达一个信息:教黑人孩子弹钢琴,不收学费,并提供练琴场所。然而几个月过去了,仍然没有黑人孩子问津。有一天,我来到当地大学音乐系,看到那里有很多欧洲音乐大学援助提供的钢琴房和音乐教学设备,但大多是空着的。当我随便走进一间琴房练琴时,听到隔壁琴房有声音,便推门进去,发现一位黑人老师正在上器乐演奏课,所学的乐器就是我曾在奥尔夫教学中用过的木琴。不同的是,长短不一的音条是由绳子串在一起,且每根音条下还吊着葫芦,起着共鸣箱的作用,他们在琴上练着复杂的节奏,连我这个学音乐专业的都很难记住。老师见我对他们的演奏感兴趣,便介绍说木琴是当地非常重要的体鸣乐器之一,地位很高,尤其是妇女们娱乐时少不了的伴奏乐器。我试着演奏了一首中国乐曲《勇敢的鄂伦春》,他立刻问我此乐曲适合于什么场合演奏?它意味什么?下课后他将教室里所有的乐器拿出来,如数家珍地一一介绍。他告诉我:“这些乐器通过不同音色的组合,奏出不同节奏的音响,传递着不同意义的信息,人们可以通过聆听声音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们要教给学生的就是这些。”我顺便问起他为何没人学钢琴的事,他说:“外国人学钢琴都是为了掌握它的技术,而这些技术对于非洲人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笔者还记得在一次各国使馆举办的国际联谊晚会上,我代表中国使馆演唱了一首中国民歌。晚会结束后,人们纷纷对我的演唱表达他们的赞许,有一位欧洲朋友这样说:“你的歌声真美妙,是BelCanto(美声),我能听得出来。”而一位非洲朋友也赞许歌声好听,紧接着便问这首歌曲意味着什么?两种赞许体现着两种不同的音乐价值观――欧洲人可以摆脱音乐所表达的内容去欣赏音乐形式中的某些元素;而非洲人从不脱离歌曲的特定具体内容而抽象地理解音乐。
  因此,对于非洲人的音乐价值观,我们不能用音乐进化论或其他音乐分析的方式来解释。在非洲音乐里,音乐技术的难易和掌握技术程度,都与音乐的价值和音乐的能力无关,而音乐整体模式及其相关的社会情形才是最重要的。
  
  耳听、脑记、模仿是他们学音乐的方式
  
  欧洲音乐对非洲生活的影响主要集中在教堂和军队两方面:军队最早把欧洲的乐器带给了非洲当地人;而传教士在把上帝的福音带去的同时,欧洲的和声音响也通过经文歌渗透到黑人们的歌声中。
  在非洲期间正遇上我国国家领导人访问那里,使馆领导交给我一个任务,为当地的军乐团指导演奏我们的国歌。想起在国内常昕到外国的仪仗队演奏中国的国歌,不是速度慢了,就是音准偏低。当我听完他们的演奏,简直让我惊讶――他们的演奏无可挑剔!并且,这次排练队员们面前没有乐谱,我便问指挥你们是怎样练习的,他告诉我:“中国使馆工作人员给了我们磁带,队员们都是听会的,不需要乐谱。”如果说演奏国歌没有太复杂的声部,较容易听会,那么多声部的学习他们同样也是采用这种方式。
  黑人演唱的和谐统一程度是世界闻名的,他们这种演唱能力或许是从小在教堂里唱赞美诗练就的。因为从他们的合唱中,我们可听到明显的欧洲和声元素。在我所住的大学里有一个当地非常著名的合唱团,团员都是在校的普通科大学生,因为是首都,合唱团承接着很多外事接待工作。一次,有一个国际性会议要在大学里召开,合唱团将演唱世界各地的歌曲以迎接来自各国的使节。合唱团的指挥请我去教他们唱一首中国合唱作品,由于没有合唱乐谱,我凭着自己以前在合唱和重唱中总是唱低声部的记忆,记下了《半个月亮爬上来》的两声部乐谱。来到合唱队,我问队员们怎样学这首作品,他们答道:“有磁带吗?给我们听几遍就行了。”可是没有磁带,只好模唱了。我请指挥用当地的语言将歌词的中文发音写在黑板上,按照中国式的合唱排练方式,先教唱低声部,几遍后当我在教唱高声部的同时,低声部就合上了。我把歌词大意解释后,将歌曲处理意图转达给了指挥,接下来花时间练的就是中文发音了。第二天,听到几个合唱队员从我家门前走过,嘴里哼着《半个月亮爬上来》的曲调,已是多声部的,在学其他合唱作品时,我发现他们是靠一台录音机,如有听不清楚的地方,由指挥用英文字母谱写在黑板上,就是柯达伊教学体系中的字母谱。排练期间,我看到的是声音的劳作过程,而到了礼拜活动中,他们的声音便成为宗教和文化。
  多声部的合唱多用于宗教活动。我跟随着黑人邻居参加过他们的礼拜活动,整个礼拜仪式全部在音乐中进行,似乎神与人的对话是通过歌声来沟通的。赞美诗的合唱很多都是黑人们自己创作的,他们没有学过和声,却能唱出复杂的和声效果,这种先天的直觉正像黑人们自己所说的那样:“这是流淌在血液里的东西,我们每一个人都可以做到,不用

学。”这一现象说明:音乐潜在于人的体内,学习音乐是一种相对本能的和无意识的过程,它是人类不受干扰的精神活动。这些例子虽可以看到欧洲音乐文化对非洲普通百姓的影响,但不是来自技术上的。
  
  社会活动是学校音乐教育的课堂
  
  对学校音乐教育考察的途径之一是了解和分析使用的教材,然而非洲学生给我的回答是:“我们没有音乐教材。”那么走进音乐课堂就是考察非洲音乐教育的唯一途径了。
  在这个刚独立不久的国家里,仍保留着三种办学体制:一类是白人学校,学生清一色是白种人,其教学体制、教材、教学设备、教学内容和形式,甚至教学语言都与欧洲一些国家完全一致。另一类是国际学校,办学模式多与国际接轨,学生主要是一些外国商人和领事馆工作人员的子女。这两类学校当然不能代表当地百分之八十以上非洲黑人们的教育状况。最终我选择了当地最大、最有影响的黑人学校――那是一所坐落在首都近郊的中学,独立后的政府机关工作人员大多是这所学校的毕业生。学校领导对我的到来非常热情,领我参观校舍、随堂听课,但唯独没有音乐课,校领导告诉我:政府在制定的历史文化教育计划中,音乐被看做是一种交流方式,是每个人日常生活中必备的能力,主要在宗教领域以及孩子们的成长过程中的重要仪式上,这样的教育不是通过课堂才学的方式,而是通过参与各类社会活动来完成的。
  第一次被学校邀请是参加女孩子的成年礼仪。上午一早,学校小礼堂坐满了十四五岁穿着校服的女孩子,讲台上坐着老师、学生家长和来宾。仪式是由一位女家长用当地的语言以歌唱的方式对女孩子们进行教诲开始的,她的歌声中饱含着母性的职责和期望;然后由我用歌声表达对这些孩子们进入新的人生阶段的祝贺;最后由教师念经文,全场合唱。整个仪式都是在音乐中进行的,这样的仪式每周一次,要持续数月。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常被邀请去大、中学校参与他们的各类活动,如:为重病住院治疗的学生募捐、假面舞会、选美活动等。这些活动无不载歌载舞、敲击呐喊,有热烈奔放的,也有低沉温柔的,每种动作的设计、舞步及旋转的方向都传达着不同的情感意义,活动由学生们自己组织,我也是以歌唱的形式参与到活动中的。最隆重的一次活动是高中毕业典礼,学校为了表达对我这位中国来宾的友好,典礼晚会的主题就命名为“中国之夜”,地点安排在首都的国家会议中心,我在中国使馆的帮助下,为他们布置了充满中国文化氛围的环境。典礼开始的前两天,学生们送来了中国折扇式样的请柬,邀请的方式也是用歌声表达的。典礼那天学生们穿着西式的礼服,来到会议中心,花园中心的喷泉在五彩斑斓的灯光照耀下,流淌着音乐,学生们纷纷在那里留影;但更多的是会议大厅里的中国角,留影的学生们排成了队,当然我也成了留影的“道具”。来宾有国家教育部门的官员,国内外大学的教授。典礼一开始就是我的简短祝词,紧接着用歌声表达对毕业生们的祝愿,接下来教师和来宾的祝词加上自助晚餐不过半个小时,会场灯光便暗下来。学生们换下了礼服。开始了通宵达旦的狂欢。他们高声叫喊,扭动着腰,脚上踏着复杂的节奏,我也参与进去,虽然不能与他们一起跳到最后,但对他们这种情感与精神的表达只有通过身体的动作去体验才可以产生共鸣。舞蹈时你可以感受到学生们对合作、友爱的精神所持的反应,对师辈们的尊敬,对曾向他们表示过良好祝愿的人们的感激。
  在这里可以看到,各类社会活动就是最大的音乐课堂,他们的歌舞不仅仅是一种娱乐,它的功能是多方面的,人们在这个课堂里要学会和理解动作以及声音所表达的个人或社会性的思想、精神和情感;强化在社会生活中逐渐产生意义的某种体验,使这种体验的关系变得更加密切。
  
  我的几点反思
  
  两年不平凡的经历给我印象最深的是非洲人对音乐的态度:音乐对他们来说是身体对声音的参与,而不是用来欣赏的自主客体,音乐属于生活。人们的社会生活通过音乐活动而创造,音乐的意义是通过音乐与社会间的循环交流和传播得以实现的,是特定生活方式的产物。非洲人都很珍惜他们祖先创造的文化,带着尊敬的情感保持和发展了最初的和最重要的音乐形式。由此给我们带来的思考是:
  1 音乐教育的价值观是建立在音乐价值观基础上的,音乐的意义及其传承方式的特殊性和复杂性,必然使得对音乐教育价值观的审视有着不同的切入点。然而,音乐教育的目的、功能和意义却是因民族文化、社会属性、思想观念不同而异的。非洲音乐教育的价值是建立在非洲社会和文化基础上的,更注重音乐的交流与表达功能作用。因此,依据音乐的不同功能,来决定音乐教育的价值取向,是一种更贴近于生活、文化和人本身的音乐教育理念的思考。
  2 在非洲音乐教育中,音乐的形式、实践过程、形形色色的个人体验,以及这些体验在个人和社会中产生的情感效应,无不与特定的文化和历史相关联,它是音乐教育的文化语境。在这里音乐除了审美满足外,情感表达、交流、娱乐、渲染宗教仪式等功能普遍存在于社会生活中。在此,音乐教育以审美为核心具备普遍性的共性机制的教育哲学观将受到置疑。笔者认为,人的能动性是音乐教育的核心,人在教育过程中做什么,以及怎样做的细节则更需要探讨。
  3 非洲音乐文化现象所显现出的人本性、原本性、社会性,不仅是非洲民族的,也是全人类的。当我们深入回归到一切音乐的根底处会发现,人在原本的感受中是相同的,而这种感受应当贯穿于音乐教育始终。世界著名的奥尔夫音乐教育体系,正是在这一理念的基础上,建立了民族多元文化的音乐教育实践模式并走遍了全世界。
  4 在音乐教育的实践中,音乐跟语言构成的基本原则一样,似乎不能像其他文化技能一样被习得。音乐是人类固有的一种精神特性,是天生的潜能和通过社会相互作用并在文化中意识到的关系,是每个人都存在的本能。在人的成长过程中,社会性的文化体验比课堂中系统有序的技术、知识的传授更有意义,这种音乐学习方式提供了技术以外的更多的能力。
  非洲音乐教育的经历模式是以身体的、关系的、情境的方式去感悟的一种教育哲学理念。这种理念似乎走出了心理学之应用学科的狭隘视阈,为我们探寻另一种音乐教育哲学理念提供了很好的样板与思考。
  
  邓林 南京师范大学音乐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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