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李白的嫡系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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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颂与新歌
在中国诗歌辽阔而神奇的天宇,优秀诗作如星汉灿烂,优秀诗人似繁星满天。在众多的星辰中,屈原、李白与杜甫是三颗最辉煌最永恒最令人千秋仰望的星斗。
叔本华是19世纪的德国哲学名家,他曾经以星象来比喻包括诗人在内的芸芸作家。诗人余光中早在20世纪80年代之初就撰有《夜读叔本华》一文,他说夜读叔本华,对哲人寂寞而孤高的情操无限神往,一杯茗茶,独酌千古,忍不住要转译几段出来,和读者共赏。余光中用的是企鹅版的英译《叔本华小品警语录》,由德文而英文而转轨为中文的有关段落是:“作家可以分为流星、行星、恒星三类。第一类的时效只在转瞬之间:‘你仰视而惊呼:看哪!’他们却一闪而逝。第二类是行星,耐久得多。他们离我们很近,所以亮度往往胜过恒星。无知的人以为那就是恒星了,但是它们不久也必然消逝。只有第三类不变,它们坚守着太空,闪着自己的光芒,对所有的时代保持相同的影响,他们属于全宇宙。”天文学家对恒星的形成、状态、演化及其分类,自有其专业的研究与解释,哲学家叔本华则是一种诗意的借用。我借用叔本华的借用,要说的是在中国诗歌的天宇上,在那一个个恒星构成的星座与星群里,屈原、李白、杜甫是光华最为明亮耀眼的千秋万载都星临万户动的三颗恒星。
屈原乃文章百代之祖,李白有“诗仙”之雅称,杜甫膺“诗圣”之冠冕。作为三颗顶级恒星,他们都是光焰万丈长而不能互代,都泽被千秋而又各自独具影响。从对民族精神与民族文学的影响史和接受史而论,概而言之,他们都堪称巨大而深远。对作家、诗人的评价与评级戛戛乎其难哉,更远非今日泛滥而贬值的职称评定所可规范,但我认为,无论古今中外,包括诗人在内的如恒河沙数的作家,大体上可以分为“一般”“优秀”“杰出”与“伟大”四级,在杰出与伟大之间有一个模棱两可的暖昧地带,即世人所称之的“大”,即“大师”“大诗人”“大作家”云云。我同时认为在中国诗歌史上,屈原、李白、杜甫是仅有的可以登上“伟大级”这一宝座的诗人,其他诗人只能退而求其次,在“杰出级”“优秀级”“一般级”的标牌下,对号就座。杰出者或可上而至于大,如曹操、陶渊明、白居易、苏轼、陆游、辛弃疾等,亦可尊称为“大诗人”“大词人”。优秀而杰出的诗人首先都属于他们的时代,何况是伟大的诗人?从“现代”的角度而论,屈原、李白、杜甫都是古代诗人,他们的影响不仅及于他们生时所处的时代,更贯穿整个漫长的古代。屈原生时其人其诗的影响如何,因年代湮远,史料阙如,最早的记载见于身后的汉代司马迁之《史记·屈原贾生列传》。杜甫生时默默无闻,其作品少有人提及,故在其晚年于湖南境内所作《南征》中,我们至今还可以听到他“百年歌自苦,未见有知音”的长叹息。唯有李白是幸运的,他在生时即享有盛名,身后的光辉更明亮了整个古代文学史,在现当代仍络绎不绝地有人为他放声歌唱,如当代的文坛大家余光中,如余光中为他所写的四首杰出诗篇。
对李白其人其诗赞美传扬的作品,我们今日称为艺术的再创造,具有文化意义、文学意义与美学意义。其他艺术门类如书法、绘画、雕塑、音乐等姑且不论,仅以戏曲与小说中最著名的作品而言,元代杂剧有王伯成的《李太白贬夜郎》,明代戏曲有文学家屠隆的《彩毫记》,话本小说有冯梦龙《警世通言》中的《李谪仙醉草吓蛮书》,清代戏曲有尤侗的《清平调》和著名诗人蒋±铨的《采石矶》,林林总总,蔚为大观,屈原与杜甫似乎都未曾享有如此隆重的礼遇。即使在诗歌领域,他们三位虽然也是俎豆千秋,众生馨香传颂,但在颂者的人数众多、作品的丰富多样、内涵的多元多彩方面,屈原与杜甫有时似乎还不及李白的风光。
相对于屈原的当世寂寞,杜甫的生时寂寥,李白则幸运多了,且不论他的千秋万岁名,他在生时即已名动四方,睥睨天下,在整个唐代,当时与后继的诗人对他都是掌声响起来。首倡之功当然要归于比他小十一岁的杜甫。景仰他而视他为兄长的杜甫,前后写了十五首有关他的诗,或专赠,或提及,对他的形象、性格、遭逢、作品以及在中国诗史上的地位,做了传神的表现与高度的评价,也抒发了自己“怜君如弟兄”的深情与懷念。这十五首诗,包括最早的写照传神的《赠李白》,别具一格的《饮中八仙歌》,论定李白诗的特色与地位的《春日忆李白》,以及后期的怀想殷深的《梦李白二首》及《天末怀李白》等章,这足以让今日的学者写出一系列的精彩论文了。除了杜甫,同时代的贺知章、高适、王昌龄、崔宗之、崔成甫、刘长卿、任华等人,都有诗赠李白或提到他。换言之,自贺知章报幕而由杜甫正式拉开了李白颂的序幕,由中唐而至晚唐,由唐而宋而元而明而清,究竟有多少诗人曾经歌咏李白,究竟留下了多少有关的诗篇,至今尚无完整的精确统计。晚唐杜荀鹤的《经青山吊李翰林》有句说:“青山明月夜,千古一诗人。”今日的李白研究专家丁稚鸿、丁颖父女积多年之功,编定历代诗人咏李白之书《千古一诗人》(中国文联出版社2008年版),其功至伟。全书收录作者184人,作品共252首,虽说名篇大备于斯,但对于历史上赞颂李白的多声部繁声竞奏的大合唱而言,无论是出席的歌手人数和所演唱的歌曲总目,却还只能是匆匆的巡礼,或是不完备的录音。
中国古典诗歌自《诗经》开始以来的嘉年华盛会,随着近代史的结束而终于降下金黄的帷幕。从1918年新文化运动肇始新诗诞生,新诗至今已历百年。伟大的诗人不仅属于过去,也属于现在,更属于未来,而新诗虽然属于现在和未来,它诞生之初的形式虽然主要来自西方的诗,但它的血脉却源于过去。在它的发展历程中,即使曾经有过割断传统全盘西化的喧嚣,但抽刀断水水更流,中国今日新诗的河床是古代诗歌河道的延续与开拓,追踪和推动前浪的,毕竟是长江黄河的波涛而不是异国河流的后浪。因此,即使是对李白诗歌的赞颂和李白形象的艺术再塑造,新诗人并没有忘记他们的血缘与使命,旧颂已经完成,新歌于焉开始。
在中国新诗的百年历史上,咏唱李白的新歌不绝如缕。早在20世纪40年代初期,中西兼擅的学者并景仰李白的诗人吴兴华年当弱冠,即以绝句为题写了不少四行体的新绝句,有的诗甚至直接化用了李白的诗语和意境,风华秀逸直追李白的背影。时至20世纪50年代,名诗人蔡其矫刻意学习李白的绝句而创作短小精练的新诗,有他的《回声集》与《回声续集》为证。直至新时期的20世纪80年代,他仍写有与李白诗同题的《秋浦歌》和组诗《沿着李白晚年的足迹》,论者美称他为新时代的山水诗人和风景诗人。在当代大陆,白族名诗人晓雪也多次向李白致意,他在《李白》一诗中说:“不公平的世道容不得你/你只好投水捞月,骑鲸飞去/到宇宙中寻觅你的梦境/如今,不知道你遨游到哪个星系?”在异域殊方的美国,美籍华裔名学者兼名诗人周策纵在美雨欧风中,也曾写有十四行诗《答李白》,开篇即妙想破空,酒香四溢:“你把三干丈长的/一句诗/从盛唐/直摔将过来/我伸手/用两个指头一接/把它浸到一缸/茅台里。”
台湾的余光中与洛夫是中国当代诗坛的两座重镇,洛夫前后写了《床前明月光》《李白传奇》、藏头诗《客心洗流水余响入霜钟(赠李白)》《峨眉山寻李白不遇》四诗,可圈可点,洵为佳构,一仍其纵逸奇诡的“诗魔”之风。余光中则在1971年四月下旬至五月上旬半月之内,创作了组诗《戏李白》《寻李白》《念李白》三首,前二首堪称杰作。他于1974年至1985年在香港中文大学任教十一年,多次眺望故国山河,遥望李白明月,意犹未尽,于1985年回台当年的年底,复作《与李白同游高速公路》一诗,证明年近花甲的他,远远还没有交还手中那支彩笔。他的第二十本诗集,也是他生前的最后一本诗集《太阳点名》,由台湾九歌出版社于2015年印行,其中一辑题为“唐诗神游”,他在“后记”中说他是“以唐人为师,攀唐人为知己,其实都是抱着homage的敬爱心情,不敢对那些天才无端唐突”。他所赞咏的那些亦先师亦知己的唐诗人,有王维、王之涣、杜甫、刘长卿、贾岛、柳宗元、李端、杜牧、李商隐、西鄙人、陈韬等人,当然,其中少不了李白。他不但袭用李白所袭用的乐府旧题作《行路难》,更有对李白《早发白帝城》作现代的诗意转换的《下江陵》。不过,比起上文提到近四十多年前的专咏李白的那四首诗,前者有如壮年时所挥霍怒放的灿烂烟火,而后者则好似晚年追慕前贤所燃点的两炷烛光了。
对余光中咏李白四诗的具体欣赏与论说,我将在下面两节中展开,并且会在“尾声与余音”中概述这些诗篇的意义与价值。以上所述,只是从咏赞李白的角度,提供中国古典诗史与中国新诗史已有的背景,或者说原有的坐标,以便在旧颂与新歌的比较参照中,去探索与认识余光中咏李白诗之诗学的与诗史的开创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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