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空旅行的创伤治疗:《寻梦环游记》主题再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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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苏锑平
摘 要:影片《寻梦环游记》采用明暗双线并行的双层结构,明线是米格追求梦想遭遇亲情的障碍,暗线则在揭示障碍的原因即亲情创伤中排除障碍。影片的精妙之处在于通过时空旅行的创伤叙事将现实领域与创伤领域转为现实世界与亡灵世界,将一个难以展现的创伤领域以生动形象的方式展现出来,从而扫除梦想路上的障碍,实现梦想与受创亲情的和解。
关键词:梦想;亲情;时空旅行;创伤治疗
中图分类号:J975.4 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
1672-1101(2019)05-0058-04
收稿日期:2018-12-24
基金项目: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规划青年基金项目(19YJC752026);陕西省教育厅哲学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项目(17JZ061)
作者简介:苏锑平(1978- ),男,湖南邵东人,西安外国语大学英文学院/澳大利亚中心副教授,博士(后),主要从事英语文学与比较文学研究。
Trauma Therapy of Time Travel: On the Theme of Coco
SU Tiping1,2
(1.Australian Studies Center, Xi’an International Studies University, Xi’an 710128, China; 2. School of English Studies, Xi’an International Studies University, Xi’an 710128, China)
Abstract: A double-decker structure is employed in the film Coco, the superficial being the affectional obstacle Miguel met in pursuing dream and the deeper being removing obstacle by revealing the root of the obstacle. The subtlety of this film lies in the creators turned reality and trauma into a present world and a world of the dead through trauma narrative of time travel, which makes an unspeakable trauma vivid and speakable, so that the obstacle on the way to dream was removed and the reconciliation between the dream and the traumatic affection was achieved.
Key words:Dream; Affection; Time travel; Trauma therapy
《尋梦环游记》自2017年11月上映以来已斩获“第21届好莱坞电影奖”等一系列大奖,2018年3月5日 “第90届奥斯卡金像奖”上又毫无悬念地再次将“最佳动画长片”和“最佳原创歌曲”两项大奖收入囊中。以墨西哥亡灵节为构想,影片制作团队花费六年时间,深入了解墨西哥文化与习俗,以绚丽的画面和美妙的音乐,幽默中带着恐惧讲述一个极富想象力的梦想与亲情的故事,以时空旅行的叙事方式揭开家族的创伤记忆,最终实现亲情与梦想的和解。
一、梦想与受创的亲情
梦想是美国电影最热衷的主题之一,甚至是成长类影片中永恒的主题,《寻梦环游记》这个中文译名将影片的主题指向梦想。但英文片名Coco却指向创伤主体,是串连可可一家五代人——高祖父母(埃克托、伊梅尔达)-太奶奶(可可)-奶奶-米格——之间恩怨情仇的关键节点。
影片中出身鞋匠家庭的米格对音乐十分着迷,梦想着有一天能成为德拉库斯一样的歌神。但是小米格的高祖母伊梅尔达却给家人立下一个奇特的家规,即家族中任何人不得从事音乐事业,也不得接触任何音乐。为了梦想,米格在密室里制作自己的吉他,模仿歌神的一言一行。然而米格的梦想遭到了奶奶的强烈反对,打算用来参加亡灵节才艺大赛的吉他也被奶奶砸碎。为了梦想,米格不惜亵渎神灵,亡灵节那天到歌神的墓地盗用歌神的吉他,米格由此被卷入亡灵世界。米格要想重回人间,就必须在天亮之前得到已故亲人的祝福,他遇到的高祖母伊梅尔达同意给他祝福并将他送回人间,但条件是永远不许接触音乐。然而心中只有音乐的米格并未守诺,回到人间后立即就去参加比赛,结果又被拽回亡灵世界。这次米格决定向自己误以为是高祖父的歌神德拉库斯求助,却发现歌神不是自己所仰慕的那样,而是一个为了所谓梦想不择手段的人。米格的寻梦之路可谓一波三折,艰难重重,既反映了他追求梦想的坚定决心,也体现了他排除追梦路上障碍的无畏精神。
有研究者认为这种抗争意识正是源于美国独立战争过程中所形成的“不自由,毋宁死” 的美国精神。这一美国梦式成长主题是美国电影乐此不疲地宣传的价值观。但同时又认为影片对亲情的过渡渲染遮盖了无畏追求梦想的主题[1]。如果影片真如研究者所分析的本末倒置,为何能屡获大奖?事实上米格的梦想受阻正是因为亲情受创,这是他实现梦想必须克服的障碍,也是影片的主题之一。
情感是皮克斯动画工作室一以贯之的主题,也是皮克斯动画长片的重要特点。 从《玩具总动员》中玩具之间的战友情和孩子与玩具的朋友情, 到《海底总动员》与《赛车总动员》中的父子亲情,再到《机器人总动员》中的反传统爱情,正如皮克斯迪士尼首席运营官约翰·拉塞特接受时光网专访时所说,“娱乐观众的同时要保证电影情感和灵魂的重要性”。《寻梦环游记》与之前的电影不一样的地方是以梦想映衬受创的亲情,来凸显家族亲情。 “有时候,我忍不住想我们家要是没出那件事就好了。” 这是影片第一句,紧接着米格在旁白中说,高祖父因为音乐梦想离家出走,再未回来,而热爱音乐的高祖母从此把音乐赶出家门转而专心做鞋,随即点题“音乐把这个家拆散了,鞋子却把这个家聚在一起”,由此引出梦想与亲情的冲突。
冲突首先表现在奶奶与小米格之间。奶奶对音乐深恶痛绝,任何与音乐有关的东西都被拒之门外,她接受不了小米格吹瓶子发出的有节奏的声响,忍受不了门口路过的汽车所播放的歌曲,更受不了家门口路人的吹拉弹唱。奶奶对音乐的决绝表现得让人难以理解,这实际上是心理学上所说的代际间幽灵(transgenerational phantom)在作怪,即家族隐秘的创伤在后代心理空间的重复表演,是无意识的。米格的高祖父埃克托只为唱歌给全世界听而抛弃绝望的妻子和伤心的女儿,同样热爱音乐的奶奶的外祖母即米格的高祖母伊梅尔达从此决绝地把音乐以及那个为了音乐而远走他乡的丈夫从生活中赶走,禁止高祖父埃克托的照片上祭台,甚至在高祖父埃克托死后都无法谅解,自己也不再开口唱歌。她还拒绝“糖果、烟花、亮闪闪的摔跤服”等可能与梦想有关的职业,只是选择了代表脚踏实地的鞋子。可见丈夫的离家出走或所谓梦想对她的伤害之深。
埃克托的离家出走伤害的不仅仅是妻子伊梅尔达,伤害更深的是当时尚在幼年的女儿可可。父亲生死未知,母亲性格强势,原本幸福和谐欢乐的家庭一夜之间变成了没有温度、只有单调的锤子敲击鞋底声的沉闷之家。可可想念父亲、期待父爱而不得,只能在夜深人静时偷偷看看父亲埃克托的照片以解思念之苦。她不愿将父亲的照片摆上家族的祭坛,希望父亲某一天突然回来,尽管希望渺茫,却是无限期待,连自己女儿都已忘记的可可,嘴里却偶尔叨念“爸爸,爸爸回来了”。尽管可可年事已高,父亲离家出走的阴影却始终萦绕心头,成为其终生的伤痛,这种伤痛最终也成为家族之痛。
尽管家人从不谈论音乐,也不提起“那个人”,但是高祖母伊梅尔达和太奶奶可可的伤痛是显而易见的,她们的伤痛被无意识地转入后代的无意识。奶奶对音乐的排斥实际上不是对音乐的排斥,而是无意识地排斥梦想。这就是米格的音乐梦想所遇到的最大阻碍——受创的亲情,这就解释了为何影片中对亲情的演绎会超过对梦想的追求。
影片为亲情赋予了事关生死的重任,与梦想相比,亲情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而不是歌神德拉库斯所谓“要成功,必须要有所牺牲”的东西。亲情是不可以牺牲的,否则不仅人间难享天伦之乐,阴间也无立身之地,最终彻底消亡。因此表面看来影片所要揭示的主题是——“相较于其他东西,家人更重要,親情更重要”[2]。
二、时空旅行的创伤治疗
如果影片精心建构的精巧叙事只是为了重温亲情这一世俗主题,则未必配得上奥斯卡奖“最佳动画长片”这一荣誉,否则真印证了《银幕》国际版 “人物形象浅薄,故事平凡无奇,不够出彩”这一评价。事实上,影片吸纳了9.11后美国流行的通过时空旅行以进行创伤叙事与创伤治疗的叙事模式,不同的是影片赋予了创伤以温情。
时空旅行可谓后现代叙事一个经典模式,比如文学作品中有后现代大师冯尼古特的《五号屠场》,电影作品有《星际穿越》,通过摆脱时空的羁绊以实现叙事的特定目的。本片中的时空旅行则是通过闪回创伤事件发生的现场还原或重构创伤事件以进行创伤治疗。
影片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是故事叙述者米格的讲述,阐明了他的梦想与家规之间的冲突以及他与家人的关系,是创伤在现实世界呈现的表象。第二部分是亡灵世界,是家族百年前发生的变故,是对过去事件的闪回,是建构的、叙述的创伤之因。两个世界连通的触发机制是太奶奶可可的父亲埃克托那张无头照片中被折起来的部分,即那把被隐藏在照片之后的吉他,也是隐藏在可可心中无法抹去的伤痛。这些伤痛“长时间地以惊人的鲜明程度,而且带着其全部情感色彩保存下来”[3]。这把与歌神德拉库斯一模一样的吉他是打开亡灵世界的钥匙,也是治愈可可内心伤口的一味药引。
根据创伤理论,创伤治疗要经历“创伤展演”和“创伤应对”两个阶段,创伤叙事在这个过程中由被迫转为主动,复原或重构创伤事件以达到创伤治疗的目的。米格与太奶奶可可的关系比家中其他任何人都亲密,正如他所说,“尽管太奶奶记性不太好,但是我就喜欢找太奶奶玩,什么都跟她说”。在与太奶奶的交流中,米格无意识中充当了创伤倾听者的角色。他在把自己的爱好、心事、事迹等全无心计地展露在太奶奶面前的同时,又可能引出太奶奶回忆并追述自身的遭遇,而在场的米格则充当了倾听者的角色,从而使创伤见证形成了一种叙事交流。这种叙事可以产生一种可能,即讲述的故事能生成自身的结局[4]。对于创伤来说,“拥有见证是一个包括听者的过程,需要一个亲密的他者存在。见证者是和某人交谈:对一个他们等待很久的人谈话”[5]。米格就是那个太奶奶等待了很久的人,两者关系亲密,愿意交流,米格对音乐的热爱就如可可的父亲埃克托一样,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两者身影的重叠。当米格拿着掉下来的照片时,太奶奶肯定地叫着“爸爸、爸爸”,可以说是米格的出现激活了太奶奶沉寂多年的记忆,在与米格的交流中重构了当年父亲离家出走的故事。这个故事的激发器就是米格在德拉库斯墓地盗取的吉他,这把吉他与父亲照片中的吉他一模一样,那么到底是什么让父亲一去不复返?所以故事来到了亡灵世界。米格在亡灵世界中遇到了无人祭奠的流浪汉埃克托,他热情乐观、生性诙谐、乐于助人,并且充满激情、注重亲情。埃克托在亡灵节这一天试图闯过海关回去见他思念已久的亲人,特别是女儿可可,然而他的诡计被识破,被扔回亡灵世界。埃克托在与米格一起寻找歌神德拉库斯的过程中,得知自己死于德拉库斯的下毒,而德拉库斯的目的是要得到埃克托的歌曲。埃克托由此知道了自己的死因,同时也就解释了埃克托为什么抛弃妻女一去不返。恶行被曝光的德拉库斯把米格和埃克托扔进水潭,在即将灰飞烟灭之际埃克托说起了自己最爱的女儿可可,米格才知道埃克托就是他们家一直以来禁止提起的高祖父。高祖母伊梅尔达救起米格和埃克托之后才知道埃克托不回家的真正原因,尽管口头上不愿意原谅那个离家出走的埃克托,但实际上内心里原谅了他,解除了她几十年来的心结。 这段发生在亡灵世界的故事回答了太奶奶可可纠结一生的三个问题:即父亲是否爱她,父亲为何不回家,母亲对父亲的态度。这里亡灵世界其实就是太奶奶可可的创伤领域,母亲伊梅尔达与父亲的和解实际上表达的是可可与父亲的和解,米格作为倾听者成为沟通现实世界与亡灵世界,即现实领域与创伤领域的桥梁。美国学者塔尔认为创伤不可能被准确再现,要想治愈创伤,就只能通过创伤叙事。创伤叙事在本质意义上就是对创伤重新客体化、具体化的过程,也就是重构创伤事件,这个亡灵世界的故事就是太奶奶可可重构的创伤叙事,无关事实真相。而创伤治愈与否的标志是恢复“失去的知觉、理解力、感受能力和说话能力”[6]。影片最后,当米格从亡灵世界返回给太奶奶唱埃克托专门写给可可的那首歌《请记住我》(Remember Me)时,可可跟着节奏唱起来。这首歌彻底治愈了可可的创伤,认出了自己的女儿,重新提起自己作为音乐家的爸爸时,脸上满是幸福。可可从过去的创伤世界回到现实世界,终于能够愉快地面对亡灵世界的父母。这也许是影片被命名为Coco的原因,通过叙说可可如何摆脱创伤,如何接受离家出走的父亲,如何面对已逝的父母,如何对待亲情,最终实现亲情的和解。
三、梦想与受创亲情的和解
同样,作为一部屡获大奖的影片,创伤治疗和亲人的相处之道也不太可能会是影片的终极目的,整合梦想与受创的亲情两大主题以实现梦想与亲情的调和才可能是更深层次的价值体现。影片最后,米格用吉他弹唱《请记住我》,这是几十年来歌声第一次在米格家族光明正大而又名正言顺地响起,打破了家族的禁忌,也是几十年来可可第一次开口唱歌,正式认可自己的父亲是音乐家。音乐的响起与可可的开口标志着亲情的和解,同时也是调和梦想与亲情的标志。
为了实现梦想与亲情的和解,影片精心建构了明暗双线并行的结构。明线是米格追求梦想遭遇亲情的障碍,在爱的名义下,奶奶砸吉他与教做鞋、高祖母的条件、歌神的反悔等等,米格的目的只是实现自己的梦想,得到家人的认可。暗线则是遭遇障碍的原因,即受创的亲情,只有治愈亲情的创伤才能实现梦想。因此才有了回到创伤现场、进入亡灵世界、一探创伤的始因,才有了与已故亲人的见面,才发掘了妻离子散的原因,才抚平了家族的創伤,亲情得到维护。一明一暗两线相伴而行,完美结合,在治愈创伤的同时扫除了追梦路上的障碍,从某种意义上说现实世界与亡灵世界实则是创伤的一体两面。这样的叙事结构消除了有些研究者所认为的影片宣扬的负面因素——为了梦想反抗家庭、误入歧途,同时还消除了亲情遮蔽梦想的弊端,反而实现了梦想与亲情的并重,这才是影片所宣传的价值观,也是影片的教育意义之所在,不仅对儿童,也是对那些以事业之名而忽视家庭的成年人的教育。影片的精妙之处正是在于将可可的现实领域与创伤领域变为现实世界与亡灵世界,将一个难以展现的创伤领域以生动形象的方式展现出来,从而排除梦想路上的障碍,实现梦想与受创亲情的和解。
四、结语
《寻梦环游记》作为一部备受好评的电影,有人看到了迪斯尼电影一以贯之“点亮心中奇梦”的梦想主题,也有人看出“only family matters”这个永恒且温暖人心的主题,还有人看到了“亡灵世界”这独具特色的墨西哥风情。然而,一个更深刻的主题,即梦想与受创亲情之间的和解,掩藏在这丰富的表象之下,时空旅行或亡灵世界是打通两者之间的通道,从而避免或一味强调梦想或一味看重亲情的偏颇。《寻梦环游记》是一部高扬主旋律的电影,通过精巧的叙事和精美的艺术制作以及异国风情的文化背景,主旋律以润物细无声的方式流淌在观众的心田,唯独没有主旋律电影的刻板与说教。在穿越剧流行的当下中国,这样一部老少皆宜的主旋律穿越剧应该能为我们的电影制作人带来某些启示。
参考文献:
[1] 李淑杰. 论《寻梦环游记》的主题立意[J]. 电影文学, 2018(4): 100.
[2] 王秀华. 动画叙事模式的创新——评电影《寻梦环游记》[J]. 电影评介, 2018(1): 93.
[3] 车博文. 弗洛伊德文集[M]. 长春:长春出版社, 2010:21.
[4] Tal, Kali. Worlds of Hurt: Reading the literature of Trauma[M]. Cambridge: CUP, 1996:132.
[5] Middleton, Peter,Tim Woods. Literatures of Memory: History, Time and Space in Postwar Writing[M]. Manchester & New York: 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 2000: 70.
[6] Felman, Shoshana,M.D. Dori Laub. Testimony: Crises of Witnessing in Literature, Psychoanalysis and History[M]. New York: Routledge, 1992: 231.
[责任编辑:吴晓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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