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人写的“贺岁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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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是中国人一年一度最为隆重、最为重要的节日,处处气象一新,家家户户,喜迎新年。但就在这“辞旧迎新”“万象更新”之际,又特别讲究个“旧”字,旧风俗、老规矩得一例照旧,这个年才过得像模像样、有滋有味。随着岁月流转、时光飞逝,移风易俗也在所难免,总有那么一点旧时“年味”会不复存在,让人追怀不已。那么,怎样留存、怎样持守、怎样传承这些风俗传统,也逐渐成为一种文化自觉,并衍生出一门专业学问,那就是民俗学。
绍兴初印《中国新年风俗志》
说到民俗学与春节,则不能不提及《中国新年风俗志》一书。此书于1932年9月,在浙江绍兴新河弄的绍兴印刷局里印制完毕,在绍兴汤浦的民间出版部面世。不久,上海、北平、杭州各地也陆续有此书发售,这本封面印有民间舞龙灯迎新年图案的小书,一时风靡于街头巷尾,大有人人争睹的意思。这本由中国民俗学会编审的专业书籍,为何会得到民众如此追捧?这本书的内容如何?究竟是否真的是老少咸宜的“年味”入门呢?
翻开扉页,绍兴人周作人为此书所撰序言,便赫然入目,俨然是一份书籍品质保证书,让读者对此书顿时刮目相看。周序中称:
季节有些像是一座浮桥,从这边走到彼岸去,冬尽春来,旧年死了,新年才生。在这时候有许多礼节仪式要举行,有的应该严肃的送走,或拿出去或简直丢掉,有的又同样严肃的迎进来。这些迎新送旧的玩意儿,聪明人说它是迷信固然也对,不过不能说它没有意思,特别是对于研究文化科学的人们……
一年里最重要的季候是新年,那是无可疑的。换年很有点抽象,说换季则切实多了,因为冬和春的交代乃是死与生的转变,于生活有重大关系,是应该特别注意的,这是过年礼仪特别繁多的所在,值得学子调查研究者也就在这地方。可惜中国从前很少有人留意,偶然有《清嘉录》等书就一个区域作纵的研究,却缺少横的,即集录各地方的风俗以便比较的书物。这回娄子匡先生编述《新年风俗志》,可以说是空前的工作,这在荒地里下了一铲子了。
早年在民俗学领域卓有建树的周作人对此书的赞誉,可谓冷静而客观,没有大吹大擂此书的内容如何如何精彩,而是从中国农耕社会风俗的源头说起,再与历史上辑录风俗的书籍之缺乏并论,顺理成章地带出《新年风俗志》成书之难能可贵。这样的序言,看似一笔带过、浅尝辄止,但却意味隽永、雅俗可读,真可让读者由衷地信服。这篇写于1932年7月21日的序言,周氏本人也很看重,后来辑入了《苦雨斋序跋文》一书中,于1934年出版。
当然,周序的“广告”效应固然重要,此书本身的内容确也可圈可点。书中对中国新年风俗的“横向”采辑,在当时堪称“空前”,记述了江苏、浙江、安徽、福建、湖南、湖北、河南、甘肃、广东、广西、四川、云南、贵州等13个省共27个地区的新年风俗。
编者娄子匡的这“一铲子”可不一般,是倾尽全力,尽最大可能存留了这百年间的“年味”的“原味”。娄氏在自序中,不无动容地说道:“新年的风俗委实是耐人兴趣去探采,更是我们伟大的国土中所流传的各地不同的多量的风情。从它(新年)底行事提出某一个仪式和惯例,那就是一个巨大的丰富的值得探讨的课题。”
绍兴人群体与中国民俗学运动
娄子匡,也是浙江绍兴人,与周作人算是同乡。他少年时代即醉心于民间文艺,在浙江绍兴中学肄业时,就已搜录《绍兴歌谣》《绍兴故事》二册,后辑入中山大学民俗丛书,于1927年7月在广州出版。青年时代,又为北京大学歌谣研究会主编的《歌谣周刊》、中山大学《民俗周刊》、上海文学研究会《文学周刊》等刊物,编撰了大量民间文学作品。在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娄子匡正值年富力强,其浓厚的民俗学兴趣与丰硕的研究成果也恰逢其时。之所以说“恰逢其时”,是因为他恰恰处于中国民俗学运动的黄金时代。
所谓“中国民俗学运动”,更与绍兴人蔡元培、鲁迅等人的提倡密切相关。蔡氏于1917年至1922年任北京大学校长时,提倡科学与民主,延聘陈独秀、李大钊、鲁迅、胡适、刘半农等进步学者,北大面貌焕然一新。之后,虽调任中央研究院院长,仍继续倡导其在大学教育方面的进步主张,对中国民俗学运动有着重要的启蒙、指导与推动作用。1916年,蔡氏就提出“昧理之人,于事理之较为复杂者,辄不能了然。十其因果之相关,则妄归其同于不可知之神,而一切依赖之……是迷信也”,强调必须以科学的“理信”破之(《蔡元培美学文选》,北京大学出版社,1983年)。
蔡元培对现代启蒙理念的推崇,也必然推动学术研究向着“实事求是”的科学理念路径前行。1913年,鲁迅在教育部《编纂处月刊》上发表《拟播布美术意见书》,明确提出:“当立国民文术研究会,以理各地歌谣、俚谚、传说、童话等;详其意谊,辨其特性,又发挥而光大之,并以輔翼教育。”紧接着,1918年,刘半农等向全国征集歌谣,成立了北大歌谣征集处,这也意味着有领导、有组织、有目的、有计划的中国民俗学运动正式开始。1923年5月14日,在北京大学召开“风俗调查会”筹备会,通过了张竞生拟定的“风俗调查表”,5月24日正式宣布“北京大学风俗调查会”成立。1924年年初,印发《北大风俗调查会征集各地关于旧历新年风俗物品之说明》。所有这些关于民俗学研究的相关学术活动表明,中国民俗学研究开始全面走向民间,已经在学术方法上极为重视田野考察与实地调研了。
在中国民俗学蓬勃发展的大背景之下,娄子匡的学术研究进展神速,学术成果也日益累积。1932年夏,他与顾颉刚、周作人、江绍原、钟敬文等人在杭州创办了中国民俗学会,编辑了《民俗周刊》《民间月刊》《孟姜女月刊》《民俗学集镌》等多种关涉民俗学、民间文学类型的学术刊物。后又南北奔走,在福建、广东、四川等地,成立了中国民俗学会分会10处,吸纳民俗学爱好者500余人入会。
值得一提的是,娄氏与周作人的同乡之情、同志之谊,在20世纪30年代一直保持着。在其主编《民间月刊》之初,周氏不但为刊物题签与供稿以表支持,且还曾寄赠一张个人照片。这张照片摄于1932年秋季的北平,有“子匡兄惠存,廿一年秋在北平所照,作人”的题赠手迹,钤了“苦雨斋印”,印制精雅,在周氏赠予友人的个人照片中是不多见的。娄氏也十分尊重这位长其近20岁的前辈学者,将其照片郑重影印于《民间月刊》第二卷第七号上,并且在照片之下标注:“中国民俗学创导者之一——周作人氏及其墨迹。” 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后,娄子匡迁至重庆,在中国民俗学会重庆分会所在地编印了《风物志》周刊與集刊。在此期间,他也坚持不懈地从事着民俗学、民间文学的研究工作。
《新年风俗志》作为“贺岁书”出版
《中国新年风俗志》一书,正是娄子匡在杭州创办中国民俗学会期间,学会所筹划的丛书之一。1935年1月,在春节前夕,该书更名《新年风俗志》,由商务印书馆出版发行,其影响力更为扩大。
这一版本成为后世读者经常能看到的版本,其封面重新设计印制,更为精致醒目,透着一股浓浓的中国“年味”,无怪乎读者大有将其认作“贺岁书”之意(1935年除夕为2月3日)。
如今抚读此书,仍让人过目难忘。书的封面主图,为两个小孩在给一对老夫妇拜年,老者手拿红包,面容慈祥;这是一个典型的传统春节过年时的场景,很是生动形象。主图之下,有周作人的题字“娄子匡编著,新年风俗志,周作人题”,三行横排,并钤有一枚“越周作人”图章;周氏书法闲逸清爽,观之颇为悦目。
书中所附图版也极为丰富,有16页之多,其中既有吉祥图案如“刘海戏金蟾”“文武财神”等26幅,也有当时各地新年风俗的写真,广东的舞狮、云南车里的荡秋千、浙江绍兴的九联灯等等,琳琅满目、新奇生动。随手翻阅几页,这些在中国读者看来再熟悉不过的传统春节图像,着实让各地的读者如同归乡过年一般亲切熟悉,自然对之爱不释手了。
这本“贺岁书”在当年也受热捧,初版之后4个月即行再版。可见,对于普通读者而言,此书做到了“雅俗共赏”;学术研究在此不再枯燥无味,而是引人入胜了。
值得注意的是,除了一仍其旧的周作人序、顾颉刚序,冠之于正文之前,此书还有一位外国学者“爱堡哈特”的序言,也特别引人注目。爱堡哈特是一位德国博物学家,即柏林民族博物院艾伯华教授。他也是娄子匡主编《民间月刊》时的忠实读者,对中国文化及民俗研究有着浓厚兴趣。
在初步接触了中国民俗学研究的相关成果之后,爱堡哈特曾于1933年2月致信娄子匡说:“在我们这里,流行了一种见解——以为在中国是没有神话和传说的。现在,从你们的杂志里,和中山大学民俗学会和杭州民俗学会的出版物中,我们才知道,事情不是这样的……可是,这边的许多研究中国的学者,他们的作品,你们如果见到,一定会要发笑,因为在那里面所提出的许多问题,老早便可以被你们的饱学所解答了,所证实了。”
爱堡哈特为这本新版的《新年风俗志》慨然撰序,不但说明了他个人对这部著作的认可与肯定,更从某种意义上说明,中国民俗文化历史之悠久,内容之丰富,积淀之深厚,本土的中国学者理应比西方学者更有发言权,理应比所谓的“汉学家”更有研究深度。
回过头来,再看该书的内容结构,在编排上也新颖可观。如在正文27篇内容开始之前,印有“引歌”一首,这是一支“川滇蛮子新年歌”;而在所有正文结束的末尾处,还印有“余音”一曲,一支“广州元旦盲妹叫化歌”与之相应和。虽只是阅读文字,却真令人如同听到80年前的新年民歌,那份乡音悠扬,足令人荡气回肠,久久回味。
抚今追昔,弹指80余年过去。绍兴人娄子匡所著《新年风俗志》,以及绍兴人周作人为这本“贺年书”题签与撰序推荐,还有那绍兴人蔡元培、鲁迅等所倡导的“中国民俗学运动”,却还如此鲜活生动地停留在国人的记忆中,不禁令人感慨万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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