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统编教材四年级下册古诗词改编的几点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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统编小学语文教材四年级下册选编的三首古诗词《宿新市徐公店》《清平乐·村居》和《墨梅》,都在原来人教版、苏教版教材的基础上进行了改编,有的改变了诗句,有的改变了读音。对此,许多一线老师感到不解,这种对教材的不理解甚至不认可,必然导致教学的茫然,影响编者意图的落实和教学目标的实现。为此,笔者围绕大家关心的几个问题,查阅相关资料,尝试从版本的权威性、文本的艺术性和教科书的规范性几个方面进行思考,为一线老师备课和教学提供参考,也为教材的进一步完善提出建议。
一、“树头花落未成阴”为何改成了“树头新绿未成阴”
统编教材四年级下册第1课《古诗词三首》,编排了《四时田园杂兴(其二十五)》《宿新市徐公店》和《清平乐·村居》。其中宋代诗人杨万里的《宿新市徐公店》是这样的:
篱落疏疏一径深,树头新绿未成阴。儿童急走追黄蝶,飞入菜花无处寻。
这首诗原来编排在人教版教材二年级下册第2课《古诗两首》中,诗句如下:
篱落疏疏一径深,树头花落未成阴。儿童急走追黄蝶,飞入菜花无处寻。
为什么大家十分熟悉的“树头花落未成阴”变成了“树头新绿未成阴”呢?关于这个改动,《教师教学用书》中未作说明,因此,老师们感到迷惑不解,甚至质疑编者随意篡改古诗。
为此,笔者查阅了大量资料,发现1989年《上饶师专学报》第3期刊登的汪惟清的《“树头花落未成阴”质疑》一文提供了他对该诗的考证。摘录如下:
笔者查阅周汝昌先生所注《杨万里选集》(见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新版),意外地发现此诗第二句作‘树头新绿未成阴’。周先生选注本依据的是《四部丛刊》影宋写本和《四部备要》乾隆吉安刻本重排本相互校勘写定的,可靠性较大,校注亦精,而且从诗的意境完整性看,“新绿”显然要比“花落”更好,更富有生命力。大地回春,虽还来不及妆扮,但已充满活力,树头点点新绿,更表达了诗人对美好生活的热爱,对祖国壮丽山河的赞美之情,全诗意境首尾吻合。综上所述,笔者建议课本再版时,将“树头花落未成阴”改为“树头新绿未成阴”似更为合适。
笔者在《四库全书》收录的杨万里诗集《诚斋集》(34卷)中找到《宿新市徐公店》,发现其中第二句也是“树头新绿未成阴”。
可见,无论从版本出处的权威性,还是从文本的艺术性,将“树头花落未成阴”改为“树头新绿未成阴”都更加合理。这并非编者篡改古诗,而是溯本求源的考证结果。
二、“个个花开淡墨痕”为何改成“朵朵花开淡墨痕”
统编教材四年级下册第21课《古诗三首》编排了《芙蓉楼送辛渐》《塞下曲》《墨梅》三首古诗。其中《墨梅》一诗与之前使用的苏教版教材比较,诗句也发生了变化。
苏教版六年级下册第20课《古诗两首》中,《墨梅》是这样的:
吾家洗砚池头树,个个花开淡墨痕。不要人夸好颜色,只流清气满乾坤。
而统编教材中的《墨梅》,却是:
我家洗砚池头树,朵朵花开淡墨痕。不要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
两首诗差异之处有三:一是“吾”与“我”,二是“个个”与“朵朵”,三是“流”与“留”。为什么同一作者同一首诗,遣词用字却不一样呢?到底哪一个才是正确的呢?
为此,笔者查阅了相关资料,了解了该诗的创作背景,并在王冕的存世画迹《墨梅图》中找到了该诗。
《墨梅》为元代画家、诗人王冕的题画诗。这首诗大约作于元顺帝至正九年至十年(公元1349-1350)期间,当时正值元朝(公元1271-1368)末年农民大起义爆发前夕。王冕在外游历多年却不愿为官,留下“有田可耕,有书可读,奈何朝夕抱案立于庭下,以供奴役之使”的名言后,回到老家绍兴诸暨枫桥镇。他在九里山水南村隐居,种梅千枝,筑茅庐三间,题为“梅花屋”,自号“梅花屋主”。此诗为王冕为朋友良佐画《墨梅图》后作的题画诗,借梅自喻,表达自己高洁的审美情趣和淡泊名利的襟怀,将诗格、画格、人格巧妙地融为一体,堪称题画诗中的上乘之作。
幸运的是,王冕的这幅《墨梅图》真迹现在收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我们可以通过原图来求证原诗。《墨梅图》横向折枝上方题写了两段文字,左边是王冕题咏的《墨梅》诗,右边是乾隆皇帝在品赏这幅《墨梅图》后的题跋。现在依然可以清晰地看到诗句的内容:
吾家洗研池頭树,筒筒革閉澹墨痕。不要人誇好颜色,只流清氯满乾坤。
除了繁体书写外,在古汉语中“研”同“砚”,“华”同“花”,“澹”同“淡”。由此可见,苏教版选用的《墨梅》是王冕创作的原诗。但是这首诗在流传的过程中,由于经过多次抄写、翻刻,就出现了不同的版本,产生了文字上的差异。例如,《四库全书》收录的王冕《竹斋集》中,《墨梅》的版本是这样的:
我家洗砚池头树,个个花开淡墨痕。不要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
因此,今天我们在各种书籍和网络上可以查阅到不同版本的《墨梅》,一是如苏教版采用的“吾家洗砚池头树,个个花开淡墨痕。不要人夸好颜色,只流清气满乾坤”;一是如统编版采用的“我家洗砚池头树,朵朵花开淡墨痕。不要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
事实上,出现版本异文的原因,与抄录、翻刻者个人的主观理解有关。比如说,梅花的量词用“朵朵”似乎比“个个”更合理,“只留清气满乾坤”似乎也比“只流清气满乾坤”更好理解。
对此,十多年前《小学语文教师》编辑部曾经在该刊“问讯处”引用张庆先生的文章作出解释。摘录如下:
“个”,亦作“稒”。《说文》:“箇,竹枚也。从竹,固声。”竹枝是古时候的一种计算工具,是许多长条形的竹片儿,即所谓算筹。后引申为物量词。最初只是用于计算竹子的单位,如《史记·货殖列传》:“竹竿万筒。”唐代以后,应用范围逐渐扩大,如“两筒黄鹂鸣翠柳”,是用于计算鸟类;《金史,食货志五》“溫柑八千筒,橘子七千筒”,是用于计算水果;在这首诗中,则是用于计算花朵。语言是发展变化的,那时的语言习惯就是如此,怎么可以以今律古呢? 这儿的“流”是流溢的意思,是说梅花可贵的清气流溢人间。我们今天不是还常常说“百花竞艳,芳香流溢”吗?细细玩味,在这首诗里,似乎“流”比“留”更富有表现力。“留”字太实,“流”则比较灵动,能激发读者的想象,意谓梅花的清香高雅之气随风流播,充溢人间。
就字面意思来讲,“留”是“停留,遗留”的意思,只是指“事物持续存在,没有消失”,并不涉及范围;而“流”含有“流传,流布,流溢”的意思,更符合“满乾坤”(弥漫在天地间)这一意境。就情感色彩而言,“留”是被动的、悲壮的,犹如花谢而留余香,人逝而留名,诗中墨梅乃纸上花,不凋不谢,“留”字似与语境不符;“流”是主动的、积极的,“不要人夸好颜色,只流清气满乾坤”,既表达了诗人不愿媚俗的独立人格理想,又反映出他积极的人生态度,希望梅花的清新高雅之气能够在天地之间流溢,在人世间流传。“流”在这里的用法,就像《孟子·公孙丑上》中的“其故家遗俗,流风善政,犹有存者”。
综上所述,苏教版与统编教材选用的《墨梅》是同一首诗在流传过程中产生的不同版本,都有其存在的合理性。但就版本的权威性和文本的艺术性而言,当以苏教版选用的版本为佳。建议统编教材再版时,可改用王冕的原诗。
三、“溪头卧剥(bao)莲蓬”何以改为“溪头卧剥(bo)莲蓬”
统编教材四年级下册第1课《古诗词三首》中的《清平乐·村居》,此前安排在人教版五年级下册第5课《古诗词三首》。这两首词的内容没有改变,但“剥”字的注音发生了变化。
人教版的注音是“溪头卧剥(bao)莲蓬”,而统编版标的读音是“溪头卧剥(bo)莲蓬”,这又是为什么呢?
对此,四年级下册的《教师教学用书》中作了说明:“‘剥’,注意提示读音,在文中读‘bo’。‘bo’是文读,‘bao’是白读,用于口语等。”但是,如此说明,并不能解答老师们心中的困惑。剥,什么情况下应文读?什么情况下应白读?
文白异读是汉语方言中的一种特有现象。随着语言的发展变化,一些汉字在方言中存在两种读音:一种是读书识字时使用的语音,称为文读;另一种是平时说话时使用的语音,称为白读。尤以吴语、闽语、瓯语等地区的文白异读现象最为复杂,即便在现代汉语标准语(即普通话)中也存在少量文白异读字。“剥”就是其中的一个,“剥”的文读音“bo”,如“剥削、剥落”;白读为“bao”,如“剥花生”。
这种区分,与《现代汉语词典》的解释是一致的:
剥bao:动词,去掉外面的皮或壳,例:剥花生,剥皮。
剥bo:义同“剥bao”,专用于合成语或成语,如剥夺、生吞活剥、剥离、剥落、剥蚀、剥削、剥啄。
也就是说,“剥”的文读音“bo”,适用于合成语或成语,主要运用于书面语语境;“剥”的白读音“bao”,适用于单字,与动作对象构成动宾结构的短语,一般运用于口语语境。
根据上述分析,无论从现代汉语规范运用,还是从文白异读的规律来讲,此处都应该读作“剥(bao)莲蓬”,表示“去掉外面的皮或壳”,与“剥花生”“剥香蕉”是一样的。虽然古诗文大多为严谨、雅正的书面语,但不排除如“溪头卧剥莲蓬”般自然简洁、通俗易懂的口语化语言。
当然,严格来讲,我们应该把“剥”放在古汉语的语境下来考察。由于文白异读现象是随着官话(标准语)的发展变化逐渐产生的(大约在明清时候定型),所以明清以前的古汉语既无文白异读现象,也无合成语之说。因此,我们根据《现代汉语词典》所作的分析,其实并不适用于宋代词人辛弃疾作品中“溪头卧剥莲蓬”的读音判断。
根据《古汉语常用字字典》(第4版),“剥”在古汉语中释义如下:
剥bo:①去皮,剥去,剥落。《诗经·小雅·楚茨》:“或剥或亨。”(有的人剥皮,有的人煮肉。“亨”同“烹”。煮。)《荀子·强国》:“然而不剥脱,不砥厉,则不可以断绳。”(剥脱:指除去刚刚铸成的剑上表面粗糙的部分。砥厉:指在磨刀石上磨。)引申为:搜刮,剥削。元稹《钱货议状》:“又以为黎庶之重困,不在于赋税之暗加,患在于剥夺之不已。”《梁书,贺琛传》:“故为吏牧民者,竞相剥削。”
②脱落。《庄子·人间世》:“实熟则剥。”(实:果实。)
③pu。通“扑”。击,打。《诗经·豳风·七月》:“八月剥枣,十月获稻。”
④bo。通“驳”。辩驳。《后汉书·胡广传》:“若事下之后,议者剥异,异之则朝失其便,同之则王言已行。”
可见,在古汉语中“剥”并没有“bao”这个读音。根据“去皮,剥去”这个意思来判断,“溪头卧剥莲蓬”的“剥”当读“bo”。
综上所述,《清平乐·村居》中“溪头卧剥莲蓬”的“剥”应读“bo”,但原因不在于文白异读,而在于古汉语的特定语境。从教科书使用的角度,笔者认为此处应读“bao”。原因是,统编教材的编写理念明确提出“小学语文教科书是贯彻国家语言文字规范的重要载体,注音应严格遵守现代汉语语音规范。因此,在小学的古诗教学中,提倡读现代汉语规范字音”。既然按现代汉语规范字音来读,那么“剥”作为单字,与“莲蓬”构成动宾結构的短语时,就应该念白读音“bao”;而在合成语或成语中,才念文读音“bo”,这样学生今后判断“剥”的读音才不致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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