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攀比心理与同病相怜的交错互动

来源:用户上传      作者: 任现品

  从《小窗絮雨》到“中国乡土女性特殊文本”的《歇马山庄的两个女人》,挖掘琐碎、鲜活的生活常景下隐藏的人性的复杂与迷惘,是孙惠芬小说创作的不变内核。《歇马山庄的两个女人》(以下简称《歇》)更是将人物心理的微观雕刻和从容不迫的故事叙述、富有典型意义的细节描写结合在一起,在展示当代乡村细密粘稠的生活质地的同时,刻画了两个女人的心灵细语及其情感悲剧。潘桃、李平两个新媳妇由陌生到亲密再到反目的交往过程及最终结局,使我们心痛而无奈。扼腕叹息之余,不禁要问,究竟是什么东西使她们走近又疏远?换言之,推动情节如此蜿蜒前行的动力是什么?对其情节动力的有效分析和阐释是我们欣赏品味《歇》的真正开始。
  毫无疑问,人物的行为选择会改变他们之间的关系,同时也会推动小说情节的向前运行,而人物的行为并不是无缘无故的,总是需要一个可信的内在推动力。其实,小说中的两个女人,无论是李平还是潘桃,她们的内心活动和外在行为已经构成了并行不悖的两条线索――内在的心理线索和外在的行为线索。因此探讨潘桃和李平两个人的行为动机即心理状态是分析阐释《歇》情节动力的关键所在。
  按照一般读者的人生经验,友谊常开始于不经意状态下的相识,经过细密的交往产生一种互动的了解、欣赏与信任,共同建立起一个情趣相近、同甘共苦的组合体。而潘桃、李平两人的交往一开始就非同寻常,两人的最初感受都是疼痛。潘桃是在李平结婚那天认识她的,潘桃感到的是喘不过气的闷疼,尽管那时李平还不认识潘桃。这种疼痛的根源,表面上看来是李平婚礼的隆重以及这种隆重在村民身上引起的巨大反响;实际上,潘桃对自己的旅行结婚颇为自得与满意,对于大操大办的婚礼也很不以为然,对于邻居们的羡慕与眼热更能居高临下地审视,她心痛的根源在于李平的影响超过了自己,李平的风头压过了自己。“成子媳妇的眼神和表情所传达的信息,绝不是漂亮所能概括,她太洋气了,太城市了,她简直就是电影里的空姐。……可是潘桃被深深震撼了,刺疼了。”正是在这里,潘桃泄露了内心的隐秘――攀比心理,潘桃所有的郁闷与心疼皆源于自己在歇马山庄独占鳖头的地位受到威胁,她明显地感觉到李平的气质中含有一种平静的洋气,这是城市给李平的熏陶,也是潘桃所无法拥有的。而在看到了李平撵猪的形象后,潘桃竟一连多天打不起精神,因“与一个实力上相差悬殊的对手比试,兴致自然要大打折扣”。这是潘桃攀比心理的又一明证。
  李平在与潘桃的最初交往中感到的是被揭穿的刺疼。因为潘桃不像其他人那样称她“成子媳妇”,而是喊她李平,无意中把李平打回她不愿回首的以往岁月中,“潘桃倒没有什么不好,只是潘桃能够照见自己的过去,这比一般的不好还要不好,她不要过去,她要的只是现在”。表现上看是李平想忘记过去而不得的苦恼,实际上李平是拿潘桃这面镜子来照自己,潘桃的心高气傲及其对城市的热切向往和浪漫幻想,都使李平看到了过去的自己,回忆起城市对自己的伤害;这种比照及比照后的心痛感觉不是攀比心理又是什么?
  然而这两个彼此让对方疼痛的女人,竟然互相走近并频繁地交往起来。是潘桃主动上门去找李平的,这在两个人的交往中是至关重要的举动。但她是在怎样的心理促使下迈出这第一步的呢?民工离家的日子里,面对空荡荡的新房和琐屑现实的日常生活,潘桃有一种“被谁毁了前程的感觉”。乏味絮叨的婆婆和隔靴搔痒的母亲,根本不能理解、安慰她,寻求同感与交流的潘桃,很自然地想到“成子媳妇――她在干什么?她也和自己一样吗?”不愿屈尊投入乡村现实生活的潘桃急切地走进李平的家门,开始接触李平的生活天地,以获取心理的平衡与安慰。李平也不例外,在经历了一次揭穿的疼痛之后,李平不愿再见到潘桃,但成子的来信,使她想念成子,由想念成子而想到潘桃,“成子媳妇看到了她跟潘桃相同的命运,潘桃走来,不是因为她想她,而是因为她们相同的命运”。于是李平又去找潘桃,成为两人交往的重要转折点。可见,是相同的境遇使两个性格、气质、经历迥异而又互相攀比着的女人走近对方,而不是共同的志向爱好,也不是相互的好感与欣赏,即“同病相怜”使两人暂时放松了攀比与嫉妒。
  尽管潘桃、李平因同病相怜而交往密切,甚至达到了形影不离的程度,但两人尤其是潘桃并未完全放弃攀比心理。如李平为答谢潘桃的主动上门而回访潘桃,出于礼节和潘桃的婆婆拉了一会家常,潘桃却气得连话也不想说了;尽管后来两人由此转到了浪漫与现实的话题,但实质是攀比心理作祟,潘桃生气的原因既不是太盼望、太想念李平,也不是嫉妒婆婆和李平的寒喧,而是“李平,你太会做人了,你可给我婆婆弄住了”。在为人处事的圆滑成熟上,潘桃明显地感到了自己的“稍逊风骚”,所以才气得说不出话来。
  在经历了这次任性所带来的不快之后,两个人都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友谊,常常是你给一寸我给一尺:潘桃给李平别上自己送给她的发夹,李平把自己送的纱巾系在潘桃脖子上;潘桃讲述自己爱上玉柱的细节,李平也就只好编一个自己为什么嫁给成子的故事;李平为了弥补自己的那句错话,主动邀请潘桃晚上睡到自己家;潘桃冒着婆婆面前夜不归宿的风险留宿李平家,李平便毫无疑问地要掏自己最最真挚的东西,向潘桃讲述了自己在城里打工时的遭遇:被骗的真情与短暂的堕落;……这种相互的对照与激励,使她们的交往不断地加深,并真正达到了无话不谈的境地。但是这种交往其实已经偏离了友谊的本质,因为她们不是本着自己的性情、意愿行事,而是时时想着礼尚往来、对等付出。这种暗含着攀比心理的相怜关系是危险的、累人的,也是脆弱不堪的,一旦失去相同的境遇,境遇不佳的一方,便会不顾一切地寻找自己其它方面的优势,以压倒对方获得心理平衡;尤其是潘桃,面对李平不可忽略的高雅及其不同寻常的城市经历,时常有着自愧弗如的隐痛。这样的时刻终会到来,只是时间早晚问题。
  果然,在民工每年一度的回家时刻,李平、潘桃两人的境遇分岔了:成子回来了,玉柱却要在两个月后才能回来;李平不露声色地品尝着新婚夫妻的幸福团圆,潘桃不堪孤苦地承受着无法言说的煎熬等待,尽管她们都想到了对方,但又都极力不去想也不去看望对方。这种明显的不对等使李平、潘桃都失去了自然常态,李平表现为过度的克制隐忍,潘桃表现为有意的无所顾忌。婆婆为了安慰潘桃,就从潘桃和成子媳妇的比较中找到潘桃的优势。但这种士匕照,不仅没有平复潘桃的失落感,反而唤醒了沉潜在潘桃心底的攀比心理。“她只知道在听到婆婆强调李平的风流时,她的心一瞬间疼了一下,就像当初在街门口,看到成子媳妇与成子挽手走过时,心疼一下那样”。此时的潘桃处于极度的心理不平衡状态,她无法忍受李平再次超过、压倒自己,哪怕是最恶毒的贬斥――风流,她也不允许李平得到而自己得不到,她要反败为胜,她要彻底破坏李平所树立的形象,她要超过李平,用自己清白的过去打败李平,使她永远不得翻身,彻底解决自己的难言之隐;她也无法忍受村民们只看到城市对李平气质的熏陶,而不知李平在城市的堕落迷失,世上没有这么便宜的事情,她要用城市对李平的伤害来抵消城市给李平的洋气。于是她说出了李平在城市的隐秘――做过三陪,跟过很多男人了。“但是话刚出口,她就觉出有一股气从肺部串了出来。多日来,那股气一直堵着她,在她的胸腔里肺腑里鼓涨,现在这般气变成了一缕轻烟,消失在堂屋里,潘桃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轻松。”这股气,是潘桃在与李平攀比时自觉不如的一股怨恨之气,这种轻松是坚信自己彻底获胜的轻松,也是长期保守秘密后的心理放松,更是以自己的优势超出她人获得心理平衡后的轻松。潘桃的这一泄密行为,看似偶然,她本人也觉莫名其妙,实则出自必然,攀比嫉妒心理是其内在动力。

  从此李平和她的男人成子之间不再有“爱”,不再有湿润的雾气,只剩下干燥的生儿育女的“日子”。在城市受到伤害的李平,尚可寄望于农村的纯朴,而在农村受到伤害后她还能寄望于何处呢?无可寄托的李平失去了所有的光彩。获得心理平衡的潘桃也背负了另一种惆怅,她和玉柱之间再也没有了那种完全投入的爱情体验,攀比心理驱使下的背叛行为成了她心灵的永久阴影,这种背叛不仅使李平永久地背上歧视的目光,更给自己烙上无法抹去的“红字”。
  最后李平、潘桃都回到了单调、乏味的日常生活。李平家常去的是她的姑婆婆,而“潘桃已经怀孕,每天握着婆婆的手,大口大口地呕吐,像说话。婆婆听着,看着,目光里流露出无限的幸福与喜悦。”两人都和婆婆缠绵交往起来,变得和周围人一样,这是外界的同化作用,更是她们人性弱点的必然结局。
  尽管潘桃、李平在同病相怜的心理驱使下暂时放松了攀比念头而走到一起,但在意识深处,她们并未真正为对方着想,尤其是潘桃,更是时时感到不如李平的心疼,而且周围的环境使她们根本无法不攀比(村民们自觉不自觉地把两个新媳妇放在一起谈论),同病相怜的友情必然是一种不可能长久维持的存在,短暂的亲密给她们带来的是更久远的伤痛与惆怅。实际上,小说中的另两个女人,潘桃的婆婆和李平的姑婆婆也在演绎着同样的故事,她们曾因一只母鸡而几年不说话,但相同的境遇(儿媳妇或侄媳妇不与自己缠绵)使她们结成同盟好友。但当儿媳妇回到自己身边后,她们的友谊也烟消云散。
  可见,正是这种攀比心理和同病相怜的交错互动,使李平、潘桃相互走近,逐渐敞开心扉,直至最后关闭自己的内心世界,这使情节的发展既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透过这个蜿蜒曲折而又水到渠成的情节链条,我们看到了生存的无奈与企盼,看到了人性的复杂与微妙。人既需要他者的同情、交流与相伴,又需要体会自我的独特价值,不甘心别人尤其是同行、同伴超过自己,走在相怜与攀比的边缘。人们不仅无力改变自己的这种处境和心境,还常常成为这种心理的奴隶,潘桃、李平这两个试图在乏味、坚硬的生活逻辑之外保存细腻和柔软的女性,共同战胜了两个婆婆的粗暴干涉和恶毒攻击,但却未能战胜自己的攀比心理,亲手葬送了来之不易的友情,这是女性的悲哀,抑或是人类的宿命?
  孙惠芬以自己的生存感受和体验方式把握住了人性那复杂微妙的本真状态,并以细腻诗意的笔触传达出这种生命况味及人生的悲剧样式,为我们立起了一面能够烛照自己灵魂姿态的镜子,令人掩卷深思,感慨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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