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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非求碗热汤喝——鲁迅之吃《呐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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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呐喊》里多有浙江乡间风物,很见写实。《狂人日记》最吓人的一句是说蒸鱼:“鱼的眼睛,白而且硬,张着嘴,同那一伙想吃人的人一样。吃了几筷,滑溜溜的不知是鱼是人。”我小时候初看这句后,几个月见蒸鱼都毛骨悚然。
  《端午节》里的方玄绰,是个“差不多先生”,气质更接近《彷徨》里的知识分子。虽然百无一用是书生,但是颇油滑有无赖气,没钱了还让仆人去赊莲花白。莲花白创制的年代说法颇多,元明清的说头都有。我听过的一种做法至简易,白酒加莲花蕊泡即可。民国时北京的莲花白是宝竹坡发明的,秋天喝莲花白吃熏雁翅听秋雨是人生妙境,那么大概民国时的莲花白是清新可人的吧?北京如今卖的莲花白据说加料奇多,闻味道也不怎么清新,没太试过。
  《故乡》里有著名的闰土和瓜田,以及豆腐西施。闰土给迅哥儿送了自家晒的青豆。江苏也晒青豆,一般放在大匾里晒于土场,晒干后配笋丝,可以当零食吃,可以下粥。青豆不如干黄豆脆,嚼来很韧,是方便又耐吃的小食。闰土送的礼很合于早年乡间规范:不贵重,但耐吃耐藏,确实有用。
  《孔乙己》里有黄酒、盐煮笋和著名的茴香豆。黄酒在浙江籍作家的书里必不可少,余华《许三观卖血记》里的“黄酒温一温”众所周知。盐煮笋大概是盐水煮笋,鲜而脆,是下酒的好东西。
  浙江人爱吃腌、糟、霉物,在宁波吃过一次盐水笋,略有酸味,大概其意义类似于酸笋?茴香豆随孔乙己名动天下,桂皮、盐、茴香炮制蚕豆所制。酥软糯韧,其味鲜永,名垂千古的零食,和金圣叹“花生与豆腐干”一起,合为读书人的下酒秘宝,不多提。
  《药》里华老栓做那著名的馒头时,被人误为炒米粥。汪曾祺说过炒米是很现成的食物,有客人来,捧出来现做。无锡的炒米偶尔加糖,炒到焦后甜香扑鼻。炒米粥口感很奇怪,有些韧有些脆还有些沙,香倒是肯定的。听说乡下有孕妇爱吃口甜的,就加红糖煮炒米粥,极香。
  华老栓给人上茶,茶碗里加了一个橄榄。这和王婆伺候西门庆点茶像又不像。以前北方喝点茶,茶里常加各类干果。橄榄茶在我家乡又叫元宝茶,老年人爱喝,可以去热解酒治嗓子疼。我外婆以前常泡一大杯,夏天凉透后让我喝,确实去热,胜过普通凉白开。但是外婆认为不可拿来漱口,不然就是“把元宝都吐掉啦”。
  阿Q喝黄酒,喝完了吹自己和赵太爷是一家,挨了嘴巴。本来黄酒不如白酒之烈,我所见喝黄酒者极少醉,大多脸红目亮,逸兴遄飞。所以阿Q不常醉,只是兴致容易高而已。
  油煎大头鱼,未庄加半寸长葱叶,城里加切细的葱丝。阿Q以未庄为标准,以城里为错。话说我们这里油煎不多,拿大头鱼的头来打主意的倒不少。大头鱼、鲢鱼,都是做鱼头汤或泡椒鱼头的妙物。煎鱼放葱,我家乡家常做莱,以葱调味,都是放葱叶的。油煎红配葱叶碎绿,煞是缤纷。而且江南红烧鱼时常偏甜,有葱叶,味道就要飒爽些,不黏。葱丝切细是考验手艺的事,江南这里除了技艺精熟的老阿姨,家常煎鱼时用到的少,倒是蒸鱼用得多。
  阿Q因为多情遭了美人累,不小心对吴妈表了白,在未庄呈过街老鼠状,饿极思变,去尼姑庵偷东西吃。没偷笋,因为未煮熟;油莱结子,荠莱将开花,小白菜也老了——统统吃不得了。最后偷了三个老萝卜,结果还几乎遭了狗咬。
  萝卜比起笋、油菜、荠菜、白菜的好处,是可以生吃。老北京经典叫卖是“萝卜赛梨,辣了换”,清凉爽脆。赵丽蓉老奶奶当年春节晚会上有个小品,亮个莱叫“群英荟萃”,说穿了就是萝卜开会。巩汉林当时还编歌唱:“吃在嘴里特别的脆。”江南人也吃新萝卜,水分足时能吃得喀嚓声响,甜辣相间的好味道。当然,阿Q还是很可怜的,因为拣的是个“老萝卜”。
  《风波》里主要的场景是吃饭,因此饭是少不得的。先有女人们端出“乌黑的蒸干菜”和“松花黄的米饭”,画面感极强。干莱者,梅干莱也,天下皆知。梅干莱是我国腌晒工艺的集大成者,和川中泡菜一干晒一水泡,各尽其妙,挥发出无穷美妙的滋味。梅干莱好在干,蒸透后依然有干酥松脆的口感,而且其味醇厚,和扣肉一起蒸,借了五花肉的肥甘脂膏,甜香酥融,馥郁芳菲,销魂之极。中国做扣肉者多矣,烧白、夹沙肉、芋头蒸肉,各尽其妙,但论到其味婉妙,终究欠梅莱扣肉一分,那一分就好在梅干莱。即便不做扣肉,单拿来下饭,其味鲜浓甜香,铺在软糯的米饭上,色彩、口感都有极华丽的对比,端的诱人。
  至于米饭会松花黄,一是米饭做完后不即吃,又高温闷久了,似乎会泛黄;二是糙米做饭。《风波》里,我怀疑是后者。糙米饭如今比精米金贵,是符合绿色食品的好东西。其实此一时也彼一时也,现在到处找糙米追求营养的诸公,到物质不丰富的时代只会被当做没事犯抽。物极必反,糙米和精米太多都不大好。糙米口感粗一些,嚼来紧而韧,偶尔一吃还可,但用来配梅干莱,就少一些白加黑的华丽对比了。汪曾祺老师说以前的米铺,精米没什么人买。大家不是买不起精米,而是吃惯糙米,觉得吃精米有些“作孽”。
  九斤老太感叹“一代不如一代”,还抱怨吃炒豆子会吃穷一家子。六斤捏着一把豆藏起来,独自吃。浙江人吃黄豆不如北方繁密,因此我怀疑,所谓炒豆子,多半是闰土送迅哥儿的青豆。青豆加盐炒,韧而脆,和瓜子一样,一旦吃起来就没完。但有时的确会硬一些,老人家会痛恨。因此九斤老太会抱怨豆子硬,而六斤小姑娘却乐在其中:没有五香葵花瓜子的時代,做起来方便、嚼起来方便的炒豆子对女孩子来说,确是打发日子过过嘴瘾的必备零食。
  《风波》虽短,但对浙江民间饮食面目之概括,端的不下一幅缩略版《清明上河图》。梅干菜、糙米饭、炒豆子,如果加上咸亨酒店的黄酒、茴香豆、盐煮笋,妙处已涉及十之七八。当然,最隐藏的是一个颇为传神的民生细节:
  九斤老太一家们吃饭,是在自家门口的土场,所以赵七爷可以一路跟人聊着便过来了。江苏乡下,以往也惯例如此。一溜木结构的房屋,门前大家摆矮桌、小凳吃饭,各自鸡犬相闻,一边吃饭一边可以隔着三五家大声聊天。男人吃饱了便大搪瓷杯配劣然而浓的茶,一边喝一边打饱嗝顺气,女人们一边哄孩子吃饭(因为孩子们爱边吃边到处乱跑),一边收拾桌子。若是夏天,这顿饭完了便直接顺延到乘凉,所以也有举着蒲扇出来吃饭的。有口才利落善惹人笑的,一路端着白饭溜过来,边聊边吃,这里家说两句溜点鱼,那里家说两句捎块肉,一路走来可以吃百家莱。老年间的乡民都很温和,吃饭时没有藩篱,邻里之间彼此送鱼、皮蛋、糖、酒酿等是要还礼的,但是这样日常吃吃,就丝毫无所谓。
  《社戏》算是鲁迅先生最清新的一篇小说,田园水乡,风神俊雅。开始说钓虾吃,江浙乡里做虾一般图省事,水里放姜煮虾,取河虾清甜原味,如果嫌淡,再加酱油。
  最著名也是最幻梦的,就是社戏归来的煮罗汉豆。罗汉豆“结实”,已经引人食欲:迅哥儿带头剥豆,用了八公公船上的盐和柴煮来吃了。罗汉豆者蚕豆也。盐水煮蚕豆不如茴香豆味道长远、嚼头酥烂,但新剥的蚕豆有豆子的清香,而且口感嫩脆,极好吃。何况当时气氛着实太好:清夜河上,泊船小友,月光下肚子饿了吃吃煮蚕豆,恍然有诗境。未了把豆荚豆壳往河里一倒,月下归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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