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际关系研究中的事实与观察
来源:用户上传
作者: 李少军
摘要 事实是国际关系研究的对象与方法选择的依据。国际关系事实作为人为产物,具有不同于自然事实的属性。一方面它是客观实在,一经发生就不依人的意志为转移;另一方面它具社会意义,体现了人的主观建构。国际关系事实的这一特点,决定人们的研究必须适当结合客观观察与主观诠释两个方面。从认识论的角度讲,尽管人们对事实进行观察不可能避免主观因素的影响,而且在多数情况下只能面对作为文本的事实,但只要研究者始终把这个过程视为探求客观实在的过程,就能将观察中的主观因素置于恰当的位置,使对事实的陈述更为真实。
关键词 国际关系事实 观察 主体问性
中图分类号:D8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5-4812(2008)06-0001-08
事实是国际关系研究的对象与原初因素。人们不论是探寻因果关系,演绎理论命题,还是进行文本诠释,都不能脱离事实。对国际关系的研究者来说,要进行成功的研究,就必须选择适宜的方法,而要选择适宜的方法,就必须对事实有基本的了解。由于国际关系事实都是人为的产物,不同于自然事实,因此处理国际关系事实必须经由不同于自然科学的途径。尽管从原则上来讲对这种事实的观察是一个客观的过程,但这个过程不可能避免人的主观因素的影响。因此,从方法论的角度探讨国际关系研究中的事实与观察,除了必须探讨有关的概念界定和分类之外,还特别要探讨人在认知这种事实的过程中应如何处理主观性与客观性的问题。从认识论的角度搞清楚这一问题,对于选择相应的研究途径和设计适宜的研究框架是非常必要的。
一、什么是国际关系事实?
探讨国际关系事实的含义,首先需要辨析“事实”的词义。
在中文里,“事实”一词的释义是“事情的真实情况”。在这里,“真实”是个关键的术语。什么是“真实”?一般来讲有两层意思:一是指事情存在或已经发生;二是指有关事情的陈述“与客观现实相符”。举例来说,美国发动伊拉克战争是以“萨达姆政权拥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为理由。如果追问伊拉克是否真的拥有这种武器,那么所涉及的“真实”含义就是前者,即这种武器存在不存在;如果追问美国的情报是否属实,则涉及的“真实”含义就是后者,即美国动武的理由是否与事实相符。对于“真实”含义的这样两种解释,强调的都是事物的客观性。
在英文词典中,有关“事实”(fact)的释义与中文是大体一致的。《新牛津英语词典》的解释有两个基本意思:(1)指情况无可争议的事情;(2)指用来作为证据或报告、新闻一部分的信息片断。《韦伯斯特新大学词典》的解释较多,包括(1)已做之事;(2)事物的真实性;(3)现实存在之事;(4)实际发生之事件;(5)具有客观真实性的信息片断。概括这两部词典的释义,可以综合出两个主要含义:一是现实存在之事(包括“已做之事”和“已发生之事”);二是具有真实性的信息(包括无可争议的事情,以及用为证据或新闻、报告之组成部分的信息片断等)。这两个含义也都是从客观的角度界定事实。
除了客观的视角之外,对事实的界定还存在主观的视角。例如,如果追问什么是人们认可的事实,那么就可以演绎出事实的另外两种含义,即根据有关信息相信为真的东西,以及经过研究证实为真的东西。通过“谷歌”(google)检索网络上有关“fact”(事实)的定义,就可以发现这两方面的解释,例如,将“事实”界定为“确信已经发生、为真或存在的事情”。在这里,“确信”(know)就具有主观的含义,指人对客观事物的认识。对于一般的大众来说,“确信”事实大概主要是依据经验,但对于研究者来说,则还需要进行科学论证。所以,研究者对于事实还有一种界定,即“如果所有(或绝大多数)科学家认为一项观察结论(anobservation)正确,那么它就是事实”。这个定义涉及到了科学研究的实践,即经过科学研究证实的东西才是事实。
综合以上的讨论,我们可以总结出“事实”的四层含义:(1)真实存在的事情;(2)反映真实情况的信息;(3)通过相关信息被认为是真实存在的事情;(4)被证实的观察、观念,即经过科学研究被证实的事情。在这四层意思中,“真实存在”是最根本的一条,其他三条可以说都是从这一条派生出来的。显然,有了事情的存在。才可能有对事情的认识和反映事情的真实信息。
把有关“事实”的基本含义用到国际关系领域,就有了“国际关系事实”这一概念。这一概念包括国际关系中真实存在的东西,也包括反映这种真实存在的信息,包括人们认为是真实存在的东西,也包括得到研究证实的东西。就这几者来说,国际关系中真实存在的东西应当是第一位的东西。没有这种真实存在,与之相关的信息、想象和研究也不可能存在。
由于真实是事实的第一要义,因此国际关系事实可以概括为一种客观存在。这种存在也可称为实在,其构成包括国际关系的实体,也包括这种实体的功能和行为所导致的属性、状态、关系、过程和事件等。就这两类范畴来说,作为实体的国际关系行为体构成了事实的第一要素或第一存在,因为它们是各种行为、属性、关系、状态的承担者。以美国为例,它本身的存在是第一存在,它的对外政策属性,诸如新保守主义、单边主义,它所采取的对外政策行为,诸如进行“反恐战争”以及由此而造成的国际关系现状,都是以美国这个实体为载体的第二存在。
在当代,国际关系实体大致可分为国家行为体与非国家行为体。这些实体的存在,基本的形态是互动。所谓互动,是指相互联系、相互影响和相互作用。观察现实可以看到,行为体制定和实施对外政策,都会涉及其他行为体。这种“涉及”,有时是指行为,有时是指影响。2001年“基地”组织发动“9・11”袭击以及美国随后进行“反恐战争”,涉及的都是行为;日本前首相小泉任职时一再参拜靖国神社,导致中、韩等国家强烈反对,涉及的则是影响。
国际行为实体参与各种国际互动。会导致各种事件。行为实体所导致的事件,有大有小。冷战的结束是具有重大影响的事件,而布什在发动伊拉克战争之后访问欧洲,主人决定在宴会上播放贝多芬的《田园》而不是《英雄》,则不是重大事件。各种国际事件的存在,会构成国际形势的某种状态。状态是指实体在特定时刻的性质的总和。实际上,任何国际行为实体在任何一个时刻都是处于一定的状态。例如,和平、战争、紧张、缓和等都是国际形势的状态。从现实主义的视角来看,权力的平衡与不平衡是国际政治的两种基本的状态。一般来说,一个复杂的国际互动事实往往包括众多的状态。2003年美国发动的伊拉克战争就经历了不同的状态,从初期的顺利入侵到后来的泥潭深陷。实体间互动的不同状态的存在,反映出国际关系是处于不断的运动、变化之中。
变化作为国际关系事实存在的基本特征,所导致的过程存在一个纵向的序列和一个横行的结构。从纵向的序列来讲,国际关系事实可以分析为连续发生且相互联系的一系列事件。例如,朝核问题的发展就包括第一次朝核危机、美朝签订核框架协议、第二次朝核危机和多
轮六方会谈等事件。这些连续的事件构成了国际关系事实的有始有终的过程。从横向的结构来讲,国际关系事实在同一个时间点上往往是各种过程相互作用的结果。就朝核六方会谈来说,在每一个时间点上都同时存在各方之间的复杂互动。会谈之所以能够进行,正是这些过程共同作用的结果。
行为实体的行为所造就的结果,无论是事件、状态还是过程,在本质上都可以概括为行为实体间一定的关系。罗嘉昌认为,关系是实在的,实在是关系的。关系的存在会导致行为体间关系属性的存在。例如,冷战作为一种特殊的关系,其属性是非战争状态下的对抗。苏联解体之后这种关系不存在了,东西方之间以往那种存在于两大军事集团之间的非战争状态下对抗的关系属性也就不存在了。当然,人们不能排除未来冷战式关系的再现。如果发生这样的情况,那么附属于这种关系的属性也会再现。
国际关系事实从关系的角度讲,是一种复杂的和系统的存在。一方面,构成关系的行为实体的个体具有复杂性,不同的个体会对相关的事件、过程、状态、结果产生不同的影响。另一方面,这些个体因存在复杂的相互联系和相互作用,又会使国际关系事实在整体上表现为一种系统的存在。在这个系统中,任何一个实体都是存在于与其他实体互动的因果链条之中,都不能脱离整个系统而独立。例如,与巴以冲突相关的各行为实体,一方面因各自具有不同的国力、民族、宗教、意识形态等属性而在事件中扮演着不同角色,并对事态进程发挥着不同影响,另一方面则都处于与其他实体互动的复杂的因果链条之中,会受到其他实体的重要影响,除了会受到地区因素的影响,还会受到全球因素的影响。国际关系事实的这样一种复杂的和系统的存在现状,决定它既是一个包含不同元素的复合体,又是一个不断变化的连续体,既具有可以还原为不同个体、不同事件、不同状态和不同过程的个体性,也具有不可还原为组成元素的整体性。
二、国际关系事实的分类
国际关系事实作为现象,对于研究者来说,是一种非常庞杂的存在。为了便于观察,从方法论的角度讲必须进行分类。在进行分类时,我们可以根据事实形成和存在的机理提出这样几个问题:第一,行为主体是谁?第二,行为主体说了和做了什么?第三,行为主体的话语和行为导致了什么结果?第四,行为发生之后,留下了哪些相关信息?对这些问题进行思考,可以得到这样几类国际关系事实:
(1)有关国际行为体的事实。这类事实涉及的是国际行为体的具体情况,其中有些是描述性的,有些是可以度量的。就国家行为体而言,其国内社会发展状况和政治局势是可以描述的,其领土、资源、人口、经济状况、军事力量、建交国家、参加国际组织数量等则是可以度量的。就国际组织而言,其规模、宗旨、功能等要素也可以进行相应的描述与度量。
(2)有关行为的事实。在国际关系中,行为体的存在都是以采取对外政策行为和进行互动为形式。行为体采取对外政策行为,必然会造成超越国家边界的事实。这样的事实,个别来讲都是特定的,是可以具体描述的,具有时间、地点和情节等要素,其中包括友好往来、国际合作,也包括对抗、冲突与战争。在国际关系史中,常见的各种“事件”都属这类事实。
(3)有关话语的事实。国际关系话语是指与对外政策相关的观念、言论等。一般来讲,行为实体的“言”与“行”总是密切相关的,但也有很多时候话语具有独特的地位与影响。从互动的角度看,行为体所发表的声明、言论、报告等,只要对国际关系发生了实质性的影响,就可以认为构成了国际关系事实。例如,“9・11”事件之后,美国提出反恐规范,强调世界各国必须站在美国一边,提出“邪恶轴心”说作为与伊拉克、朝鲜、伊朗等国关系的定位,都对其自身行为和其他行为体的行为产生了重要影响,从而构成了国际关系事实。
(4)概念化事实。这种事实是指在国际关系研究中出现的各种概念。这种事实作为对客观真实的概括与推论,其本身是抽象的,但它所对应的要素联系特定对象却是可以具体化的。例如,现实主义者常用的权力(power)概念,在与国家实力对应时,包括领土、人口、经济力量、军事力量等因素。运用这个概念,现实主义者把国家间的关系称为权力政治,把拥有不同权力的国家称为超级大国(superpower)、大国(great power)、中等国家(middle-rangepowers)和小国(small powers)等,从而使得在抽象层面上对国际互动进行演绎成为可能。
从操作的角度讲,上述四类事实中的前三项是属于经验事实,比较具体,通常可以直接感知。这些事实所对应的每一个现象都是特殊的,是不可重复的,但作一个类别,却是可以再现的。例如,均势、威慑、军控等,作为一类现象会不断出现,因而可以进行抽象与概括,从而构成概念化事实。概念化事实作为对特殊现象的一般性概括,体现的是具有共性和反复出现的事实。
一般来讲,研究者进行现实问题和对策问题研究,主要针对的是前三类事实,进行理论研究,则主要运用的是第四类事实。当然,这样的区分只是相对的。从事实的类别来说,有关话语的事实与概念化事实在研究中有时就很难区分。例如“新保守主义”作为美国对外政策的一种观念(话语),也可以作为理论研究的一个概念。从研究途径讲,由于人们对经验事实的实证离不开理论解释,对概念化事实的演绎也离不开经验的实证,因此这两类事实常常密切地联系在一起。
三、国际关系事实的属性
研究者对国际关系事实进行研究,就会发生应怎样认识研究对象属性的问题。从方法论的角度来讲,有两种基本的观点是值得关注的。实证主义者认为国际关系现象同自然现象一样具有规律性,运用寻找自然规律的大体相同的方法,就能够“发现”这些规律。例这种观点实际上认为国际关系事实在客观性与规律性上与自然事实相同。与这种观点相异,建构主义者认为国际关系事实是一种与自然事实不同的社会事实,认为研究国际关系事实的要旨在于诠释其主体间“意义”。从这两种观点看,有两个问题值得进一步探讨,即有关国际关系事实的客观性与主观性的问题,以及如何对国际关系事实进行观察的问题。
讨论国际关系事实的客观性与主观性问题,我们的参照对象是自然事实。自然事实是完全客观的东西,这是没有疑问的。自然事实没有思想与意图,它们的运作是外在于人的主观意识。与自然事实对照,国际关系事实都是行为体有目的行为的产物,人的意图会体现在其中,因此都具有社会意义。例如,伊拉克战争、北约东扩、朝核六方会谈等都是体现人的意图的事实。
由于国际关系事实的形成内含各方的意图与目的在内,因此这种事实具有自然事实所不具有的主体间性。所谓主体间性,指的是行为体之间在意识上的相互联系。在这种联系中,每一个行为体都有自己对行为“意义”的规定,另一方面也会受到其他各方的“观念”的影响。例如,美国在欧洲部署反导系统,会影响俄罗斯的态度;反过来,俄罗斯加强和显示自己的军事力量,也会影响美国和北约国家的态度。用建构主义的说法来解释就是,如果互动
方都把他方看作朋友,那么就会建构出友好关系,如果都把他方视为敌人,那么就会建构出对抗关系。在美国发动伊拉克战争之前,美伊之间的关系就是一种敌对的关系。’这种关系的生成,有历史宿怨、利益冲突、价值观念与意识形态的对抗等多种因素,说到底乃是双方的“故意”所造成的。
国际关系事实所具有的观念的影响。除了会体现在行为体的行为所造就的各种事件、过程之中,而且也会体现在一些看似纯物质的人造物中,诸如核武器、航空母舰、反导系统等。这些人造物的存在,都是人有目的、有意识行为的结果,因此具有社会意义。例如,美国保持庞大的航母战斗群,是为了确保在全球的军事霸权;朝鲜试验核武器,是为了增强自己在权力互动中的讨价还价地位。
国际关系行为体赋予事实的这种意义,体现了事实内在的主观性。然而,这种主观性的存在并不能像某些极端的后实证主义者所认为的那样决定事实的全部,因为国际关系事实还具有客观性。相对具有主观意识的行为体来说,任何一个事实一旦发生,就是一种客观实在,并且不依个人意志为转移。以伊拉克战争为例,这一个进程的发生与存在无疑有复杂的观念建构的背景,并且特别与布什总统的意图相关,但是,战争开始之后。这一进程在很大程度上就不依布什的意志为转移了。对于伊拉克血腥的教派冲突和美军在战争中付出的重大伤亡代价,无论美国官方如何解释,都是不能改变的客观存在的真实。
由于国际关系事实既具有主观性又具有客观性,因此对于研究者来说,要对事实进行观察,就面对着两种情况。体现事实客观性的一面,即事实的外在表现,原则上讲是可以观察的,即可以通过感官来感知。例如,行为体的行动和言论都是可以感知的东西。体现事实主观性的一面,即事实内在的意义,原则上讲则是不可以观察的,即不能通过感官来感知。这种因素尽管有时也有外在迹象,但通过感官却无法准确判断。以小布什对普京的直接观察为例,2001年时认为这位俄罗斯领导人“坦诚可靠”,但2007年时却感到他“很狡猾”,对自己的政治打算讳莫如深。这个认知事例表明,对人的意图与观念的观察是困难和易谬的。诚如中国古人所云,“知人则哲,惟帝其难。”
四、事实与观察
由于国际关系事实同时具有可观察的外在现象与不可观察的内在意义,因此对国际关系事实的研究过程就应该包括两个方面:既要对其外在现象进行观察,也要对其内在意义进行诠释。在这里,对事实的属性进行恰当判断,对需要观察和诠释的不同方面,分别予以恰当的观察和诠释,是非常重要的。如果以错误的方式进行处理,那就会导致结论出现重大偏差。举例来说,伊拉克萨达姆政权是否拥有大杀伤性武器,是一个需要通过核查(观察)来确证的问题,但美国却以诠释假情报的方式作出了肯定的结论,并据此发动了战争。从方法论的角度看,这是一个很典型的反例。
研究者对待事实的可以观察的一面进行观察,宗旨是搞清楚事实的客观真相,并在此基础上确定变量间的关系。在这样做的时候,研究者必须坚持观察的客观性,即实事求是。研究者观察的方法,概括起来主要有定性与定量两类。以对战争的研究为例,判断一场暴力事件是冲突还是战争,属于定性观察,根据全球冲突数字描述形势的发展,则属定量观察。在国际关系研究中,有些事实比较适于作定量观察,但也有些事实很难进行度量。例如,恐怖主义事件所造成的恐怖气氛,人们可以明显地感觉到,但是其程度却难以作定量分析,因为这种事实反映的是人们的心理状态。
对国际关系事实进行观察,最佳途径当然是身临其境。然而,鉴于国际关系事实本身的特点,人们往往不能这样做。一方面,观察者受时间、空间和能力所限,不可能对复杂的事实作完整和直接的观察;另一方面,观察者受人为限制,对于一些关键、敏感的事实也无法观察。例如,研究者要实地观察一场战争’,就会受到各方面条件的限制。
对于国际关系事实的复杂性和研究者获取事实的局限性,詹姆斯・多尔蒂和小罗伯特・普法尔茨格拉夫讲过这样的话:国际关系领域涉及的资料数量远远超出了人们的掌握能力,许多资料不公开,长期得不到,或者永远得不到,因此学者和理论家经常是从不完全的证据中得出一般性的结论。这些证据除了不完全之外,很可能还是不可靠的。鉴于国际关系资料存在的这种现状,研究者要想得到有关事实的比较完整的认识,也许只能通过思维把缺失的环节串联起来,而且根据此前积累的知识,运用推论,把零散的要素整合起来。
运用思维对国际关系事实进行整合,观察者就不得不让主观想象发挥作用,从而使得观察失去纯粹的客观性。对于这种主观因素的加入,实证主义者当然是反对的,他们认为观察必须是客观的。那么,观察到底能不能做到纯客观呢?对这个问题,学界一直存在争论。其中的一些科学哲学家认为,观察原本就是带有主观因素的。由于研究者在面对一个事实时,他的脑子里不可能一片空白,因此他总会受到自己以往积淀下来的知识、经验、理论、情感的影响。这些先在的要素不可避免地会左右他的判断。讨论这个问题,我们可以看一个观察的实例:
2006年6月11日,《华盛顿邮报》刊登了一位驻阿富汗记者的所见所闻:“喊叫,奔跑,粉碎声。枪响。狗叫。重型卡车飞驰,坦克?三声枪响,很近。是卡拉什尼科夫冲锋枪。树林中弥漫着黑烟。破烂的黑旗在高处一闪而过。有东西在燃烧。更多喊声,哨声和惊慌的脚步声。噢,上帝,他们就在外边。藏电脑,藏相机,把所有英语写的东西都藏起来。他们就要翻墙进来了。”
记者所记录的是发生在阿富汗的骚乱,其中的信息多是通过感官得到的,看起来非常直接和客观。但是,如果仔细研读这段文字,就能体会到其中包含着记者先在的知识和对事实的诠释:这位记者了解阿富汗的形势,了解有关的武器,了解来的是什么人,并且知道这些人冲进来的后果(对自己的威胁)。这位记者在做观察陈述时,根据自己对阿富汗与世界关系的理解,即“阿富汗的秩序乃是西方进行非凡试验的产物”,结合所感知的事实,最后得出了作为标题的结论:《“喀布尔之春”结束了》。从这位记者的观察中,我们可以清楚地体会到主观因素的作用。
对于先在知识对观察的影响,汉森(Norwood Russell Hanson,1924―1967)提出了这样的论断,即“观察是理论导向的行动,对x的观察被关于x的先在知识所塑造”。按照这种观点,观察的结果并非简单地决定于视网膜上的印象,而是由外在事物和观察主体的背景知识一起决定的。前者是事物驱动的过程,后者是概念驱动的过程。按照格式塔心理学的说法,这两者一个是外在世界进入人的视网膜的“物理性”过程(客观过程),另一个是由内而外的知识驱动的“能动性”过程(主观过程)。在这种机理的作用下,观察者所进行的只能是“有理论负载的观察”(theory-laded observations)或“依赖理论的观察”(theory-dependent observations)。
就国际关系研究的现状而言,“有理论负载的观察”是很常见的。以对恐怖主义现象的
观察为例,在一些人眼中的“恐怖分子”,在另一些人眼中却是“自由战士”。在这里,对事实的不同定性,主要决定于观察者不同的“背景知识”。这种“背景知识”,可能是不同的宗教信仰、意识形态,也可能是不同的理论倾向。以不同的“知识”为背景,研究者通常会采取不同的观察视角。例如,对于中国的“崛起”,一些倾向现实主义的观察者可能关注中国军事力量的增长,倾向自由制度主义的观察者可能关注中国加入国际合作的程度,而倾向建构主义的观察者则可能关注中国对国际规范的态度的转变。
在研究者对事实进行观察的过程中,除了面对可以经由感官感受的要素之外,显然还面对着事实的需要诠释的“意义”。这种诠释所针对的对象,主要是事实的主观层面,即所体现的行为体的意图与观念。对于国际关系的研究者来说,所面对的形形色色的事实,大到国际战争、联合国大会,小到招待来访领导人的菜谱,实际上都有特定的意义。如果说研究者观察外在现象是解决事实“是什么”,那么诠释内在意义则要解决事实的“为什么”。由于这种意义是来源于行为体的内在意图,因此只能根据种种迹象运用“背景知识”进行主观的加工。这种对于事实的理解与解释活动,可能是经由推论,也可能只是想象。阅读国际新闻就可以看到,几乎每一则报道都包括对事实的描述和诠释两部分。例如,2007年俄罗斯恢复了战略轰炸机的巡航。在对这一事实的报道中,媒体给出了很多诠释,包括“普京想恢复大国地位”,“向西方示威”等。对于观察者来说,如果只描述战略轰炸机的物理运动而不解释其国际政治意义,那么这样的观察陈述就不能说是有关国际关系事实的陈述。
以上所讲的观察与诠释,主要是就可以直接接触事实的情况而言的。实际上,国际关系学界的绝大多数研究者,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是无法直接接触事实的。他们所面对的事实,都是有关事实的文本。这些文本虽然都来源于直接观察者的观察陈述,但其中也不可避免地蕴含着观察者的“背景知识”和偏好。而且,这些文本还大多包括作者对于事实意义的诠释。在这种情况下,研究者显然不能把这些文本完全等同于客观真实。在“观察”这些“事实”的时候,研究者固然需要寻求事实的真相,但也需要通过理解提出更好的诠释。尽管这个过程在原则上是属于“观察”的过程,但由于与事实没有直接接触,而且主要是依靠“背景知识”进行主观的诠释,因此要坚持对事实的客观探求就显得更加困难了。
国际关系文本所陈述的事实,说到底都是已经发生的历史事实。在被陈述的事实基础上对事实真相作出恰当的解释,对研究者来说显然是一种挑战。在史学界,这是由来已久的难题。波兰著名记者卡普希钦斯基(Ryszard Kapuscinsk)在谈论这个问题时讲述了希罗多德的困境:希罗多德穷尽一生要保存历史的真相,防止人类事件的痕迹被时光抹掉;但是,他研究的主要来源却不是一手经验,而是其他人按照自己的看法叙述的历史,这些叙述都是有选择地留在记忆中的,而且是多多少少有意保存下来的。简而言之,希罗多德所依据的历史并不是原本的历史,而是讲述者表达的历史。这里所存在的矛盾是无法解决的。人们可以努力减少或缓和分歧,但永远不可能达到客观的目标,因为主观因素永远无法滤掉。希罗多德在写作中表达出了对这种困境的意识,他不断限定自己记录的东西: “他们告诉我,”“他们坚持说”,“他们的说法各不相同”,但问题并没有真正解决。在卡普希钦斯基看来,不论我们的方法如何发展,我们永远不可能直接身处历史,而只能面对别人叙述、呈现的历史。这项事业将始终如此,认为能够抗拒是愚蠢的。这或许是希罗多德最伟大的发现。
卡普希钦斯基所阐述的历史研究中主观性与客观性的矛盾,实际上也是国际关系研究者所面对的困扰。在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也许记住这一点是有意义的,即不管在观察事实的过程中主观因素有多大影响,我们都始终应把这个过程视为探求客观实在的过程。这样,我们才能将观察中的主观因素置于恰当的位置,使对事实的陈述比较接近客观的真实。
转载注明来源:https://www.xzbu.com/1/view-180055.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