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塔兰忒与希波墨涅斯赛跑图像的嬗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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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唐晓义
【摘要】 阿塔兰忒与希波墨涅斯的赛跑既是一则经典的神话故事，也是一个经久不衰的艺术主题。对该主题的表达方式与人物形象的塑造在不同时期的绘画中发生了嬗变。古希腊时期的艺术家在瓶画中将奔跑中的阿塔兰忒塑造成柔弱的形象，与其在摔跤中的勇猛大相径庭，其意在于表达行为不羁的女英雄的命运终为神祗所控，提醒世人不要抗拒自身的宿命。随着时代的发展，巴洛克时期的画家集体呈现了阿塔兰忒停下脚步捡拾苹果这一赛跑中最具戏剧性的场景。对跑者形象的描绘彰显巴洛克艺术的多元化，包括表现跑者身体的理想之美;注重对现实世界本来面貌的呈现，将跑者描绘为世俗人物的形象;增加对自然风景的描绘，将跑者置于大幅风景画面之中。
【关键词】 古希腊神话;瓶画;巴洛克;阿塔兰忒;希波墨涅斯
古希腊竞技运动不仅与为神祗举行的祭祀节日紧密联系，也是对死去英雄的葬礼上表达的敬意。古希腊文学作品《荷马史诗》中不乏对神祗出现在人类体育竞赛中的描绘。神祗们虽然不能直接将桂冠授予英雄，却能在竞赛中对自己所喜爱的英雄予以协助，并干扰其竞争对手的发挥，帮助英雄夺取竞赛的胜利。在《伊利亚特》和《奥德赛》中，神祗帮助英雄夺魁的竞赛项目包括赛跑、射箭与战车，如雅典娜曾在战车比赛中支持狄俄墨得斯，在赛跑比赛中支持奥德修斯，阿波罗则帮助墨里俄涅斯赢得射箭比赛。古希腊神话中还有一个典故，与女性参与体育竞赛有关。身为美与爱之神的阿佛洛狄忒，用三颗金苹果协助痴情者希波墨涅斯（Hippomenes）赢得赛跑比赛，战胜的对手则是大名鼎鼎的阿塔兰忒（Atalanta）。
阿塔兰忒是希腊著名的女英雄，也是竞技运动的佼佼者，以在各种竞赛中打败数位英雄闻名于世。她从小在森林中长大，擅长射箭、摔跤、跑步等各项竞技运动。她曾在卡吕东狩猎大会上射中了阿尔忒弥斯派来惩罚人类的野猪，也曾在摔跤项目中打败了特洛伊之战中的英雄阿喀琉斯的父亲珀琉斯。与狩猎女神阿尔忒弥斯一样，阿塔兰忒追求永久童贞，逃避嫁为人妻的命运。这种行为是对阿佛洛狄忒的挑战，天神当然要惩罚这种行为，而最好的结果就是让阿塔兰忒的追求者赢得比赛。即使阿塔兰忒外号“飞毛腿”，仍然摆脱不了宿命的安排。因此，阿塔兰忒的赛跑比赛并非为了祭祀神祗或祭奠英雄，而是为了逃避婚姻与人竞争。多位青年才俊为了得到阿塔兰忒的芳心而与其进行赛跑。由于有神灵相助，即使阿塔兰忒在与希波墨涅斯的赛跑中展现了卓越的运动能力，然而希波墨涅斯却依靠阿佛洛狄忒赠予的三个金苹果，成功引诱阿塔兰忒多次停下脚步捡拾，最终赢得了比赛，迎娶了阿塔兰忒。阿塔兰忒参与各种竞技运动的形象存在于各种形式的艺术作品中，如瓶画、雕塑或绘画，其中就包括阿塔兰忒与希波墨涅斯赛跑的画面。从古希腊罗马至中世纪与文艺复兴，再至巴洛克时期，从早期的瓶画至手抄本中的插图，再至充满厚重感的油画，赛跑母题中的人物形象究竟产生了各种嬗变？本研究基于图像志对此问题进行探讨。
一、“不由自主”与“命中注定”
希腊古风时期源自公元前7世纪中期。希腊人开始接受埃及与东方文明，逐渐发展出自己的技术与风格，直至公元前5世纪爆发希波战争。[1]56-57阿塔兰忒与希波墨涅斯赛跑的艺术形象最早就出现在希腊古风时期的瓶画中。阿塔蘭忒常被描绘为身穿长裙、手执弓的亚马逊人形象，体现其不仅与荒野和狩猎之神阿尔忒弥斯同属一个领域，也与回避男性伴侣的亚马逊女狩猎者有所联系[2]299。在一些反映摔跤场景的艺术品中，阿塔兰忒表现出强悍的形象。阿塔兰忒仅穿“缠腰带短裤”，躯干强健有力，比男性对手更甚。在一件描绘阿塔兰忒与珀琉斯的摔跤比赛的黏土浮雕中，阿塔兰忒直接将膝盖插入珀琉斯的腹股沟。[2]310毋庸置疑，阿塔兰忒奔跑的能力也属顶级，长期狩猎的生活方式锻炼出强大的奔跑能力。然而，在多件流传至今的瓶画中，与希波墨涅斯赛跑的阿塔兰忒形象却更加具有女性特征，并未像摔跤或狩猎画面展现其强健的体魄与熟练的技能。这种女性特征不仅体现在阿塔兰忒身着的比赛服装方面，也与画面中的其他人物存在联系。
首先是阿塔兰忒身着的服饰。古希腊时期的女性也有参与竞技的机会，设立了专门的女子竞技运动会，如在祭祀天后赫拉的节日举行的赫拉运动会。该运动会是由伊利斯王后希波达米亚为感谢天后赫拉给予自己幸福的婚姻所创办，最早由16个城邦共选出16名女子参加。[3]56-57参赛者身着专门的比赛服装被称为“迷你希顿装”。[2]180服装质地轻便，选手穿着舒适，款式与日常妇女的穿着有很大区别。古希腊时期的多件彩陶呈现了身着赛服的古希腊女性运动员形象。她们的头发并未扎起，而是一头散发，裙子覆盖在膝盖以上，上衣露出肩膀至胸部，裸露出一侧的乳房。这种“迷你希顿装”既体现出女性运动员所具有的男性气概，也反映了女性所特有的身体之美。然而，一件创作于约公元前5世纪初的瓶画却呈现阿塔兰忒身着长裙奔跑（图1）。这种着装明显不适合运动，裙子甚至长至脚踝，与适合竞技的短小精干的希顿装有明显区别。女英雄不得不用手提起自己的衣裙进行奔跑，观者无论如何也看不出身着这样的服装能跑出“美惠三女神的闪电速度”。除了阿塔兰忒与希波墨涅斯，画面中还出现了多位神祗或凡人的形象。前文所述瓶画中的阿塔兰忒身旁还伴随着手捧象征胜利的橄榄桂冠，或手持橄榄树枝的三位爱神厄洛斯，而阿塔兰忒的身体似乎还不如两旁的厄洛斯强壮。在另一件同样创作于约公元前5世纪的瓶画上，不仅阿塔兰忒仍然身着长裙在奔跑，美神阿芙洛狄忒、胜利女神、阿塔兰忒之父司西罗斯也在其中。[2]306值得注意的是，对希波墨涅斯的描绘并未呈现神话文学所述丢弃苹果以摆脱阿塔兰忒的追逐。希波墨涅斯甚至扮演了追赶者的角色，接受了天神赋予的礼物，正身着披风，昂首阔步向女英雄跑去。
由此可见，虽然古希腊时期的瓶画中存在对阿塔兰忒与希波墨涅斯赛跑场景的描绘，但并未突出表现阿塔兰忒卓越的运动能力，而是更为注重表现她不可抗拒的命运，即阿塔兰忒的命运不由自己决定，而是由天神掌握。阿塔兰忒被打上“猎物”或“财产”的符号，是从属于男性的，即“阿塔兰忒跑这么快不是作为一个猎人在追赶猎物，而是作为一个猎物在逃跑”[2]291，或是“女孩将在神的监督裁决下，由其父亲的财产转变成其丈夫的财产”[2]307。希波墨涅斯、阿佛洛狄忒、厄洛斯、阿塔兰忒之父同时在场共同促成了这一转变。为何瓶画的创作者不着重表现阿塔兰忒的英勇与强悍，而突出表现她的女性特质和对不可抗拒命运的挣扎与无奈？这或许与瓶画的创作目的有关。以前文所述描绘阿塔兰忒的白底彩绘为例，此绘画方式是在白色的底子上，用很少的几种色彩画出物象的轮廓。白绘风格的陶画人物线条更清晰，形象也似更真切。[4]12-15描绘赛跑场景的白底彩绘常被用于婚礼，创作者也许想通过这一景象告诫新娘，不要对抗天神的意愿，而要接受阿芙洛狄忒的礼物——爱情。 二、“经典瞬间”与“多重形象”
随着时代的变迁，古希腊罗马文化并未消亡，这体现在后人对古典母题的绘画创作中。阿塔兰忒与希波墨涅斯赛跑的画面也出现在中世纪与文艺复兴时期的手抄本插图中。阿塔兰忒处于领先的位置，但已经被地上的苹果吸引，身体微微前倾准备捡拾。希波墨涅斯正处在后方追赶，并准备抛丢下一枚苹果。然而，画面中的人物身着当时的流行服饰，仪态端庄，动作节制，并不像正在激烈地奔跑。
巴洛克时期，阿塔兰忒与希波墨涅斯赛跑主题的作品无论从数量还是人物形象的多样化方面有所增长。巴洛克是指一切在古典主义艺术理论看来有失分寸的、混乱的、怪诞的艺术现象。[5]247巴洛克时期绘画中的阿塔兰忒似乎摆脱了身份的桎梏，以一名竞技者的身份呈现于观众。然而这场竞赛绝非公平，希波墨涅斯引诱阿塔兰忒捡拾苹果无疑是决定比赛胜负的关键，也是画家着重表现的画面。虽然阿塔兰忒拥有闪电般的速度，但众位画家好似约定俗成一般，集中描绘阿塔兰忒捡拾苹果的场景，并未表现她阔步向前奔跑的形象。从另一角度而言，希波墨涅斯虽然借阿塔兰忒捡拾苹果之机跑到前方，却不由得向后张望，生怕捡起苹果的阿塔兰忒追赶上来。希波墨涅斯的狼狈与狡黠，恰恰衬托出阿塔兰忒的强大。
虽然表现同一绘画主题，但巴洛克艺术流派纷呈，不同画家对于阿塔兰忒与希波墨涅斯的形象描绘各具特色。奎多·雷尼（Guido Reni，1575-1642）身为意大利巴洛克画家，显然受到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绘画观念的影响，将人体描绘得比例匀称且健美（图2）。奔跑中的阿塔兰忒完全摆脱了古希腊瓶画中柔美、仿徨、挣扎于命运的形象，充分展现出身体的丰满与健壮。除了身着一条飘带外，阿塔兰忒几乎完全裸体。希波墨涅斯身材修长，肌肉强健却并不夸张。光线的明暗使得希波墨涅斯的肌肉轮廓更加分明。这种创作观念在很多意大利艺术家的画作中都可寻觅，不过多关注人物周围的环境，不在意对比赛的场地、周围观众的描绘，排除一切不必要的琐碎，突出呈现理想中的人体形象。阿塔兰忒在面对掉在地上的金苹果时，好似在高速奔跑中突然急停，迈出一大步去捡苹果，身体的重量几乎全部集中在右腿之上。希波墨涅斯则表现扔掉苹果的瞬间，右侧手臂伸直，手掌张开，呈现出紧张的姿态。
然而，跑者的身体并非总以理想之美的形象呈现。佛兰德斯巴洛克画家雅各布·约丹斯（Jacob Jordaens，1593-1678）画作中的阿塔兰忒与希波墨涅斯虽然也以裸体呈现，但其形象与意大利绘画中的理想之美有很大区别（图3）。阿塔兰忒与希波墨涅斯更像是劳作空闲时竞技作乐的农民，其形象略带粗野和剽悍，与周围观众的形象相仿。画家雖然表现的是神话题材，但其作品却更似风俗画，反映了真实的民众面貌，体现了朴素的写实传统。佛兰德斯画家并无意愿表现完美的身体，更关注真实的人物形象。在另一位佛兰德斯巴洛克画家威廉凡·万·赫普（Willem van Herp，1614-1677）的画作中（图4），阿塔兰忒与希波墨涅斯完全以世俗人物的面貌呈现。与裸体画作中的人物形象不同，二者均身着当时的服饰。阿塔兰忒一袭长裙，其装扮更像一名贵妇。希波墨涅斯则身着更加精干的服装，慌张地向前奔跑。周围的观众以身着盔甲的士兵及富态的妇人为主，使得整幅画面充满了世俗生活的情调。
另一类跑者的形象体现了巴洛克古典主义绘画观念。与奎多·雷尼画作中阿塔兰忒的大幅度跨步与希波墨涅斯的突然转身扔苹果、使画面呈现出瞬间的紧张感不同，尼古拉斯·科隆贝尔（Nicolas Colombel，1644-1717）画作中的阿塔兰忒更似雕塑，并未呈现出激烈比赛所带来的紧张感（图5）。阿塔兰忒嘴角微微上扬，好似带着一丝微笑，腿向前迈出的幅度相对于奎多·雷尼的人物要少很多，低头拾物的姿态也很轻松。希波墨涅斯则完全未表现出紧张感。他已经完成了扔苹果的动作，露出狡黠地微笑，看着落入圈套的阿塔兰忒。画家显然运用了古希腊时期女性运动服饰元素。阿塔兰忒身着古希腊时期的服饰，上身露出一侧的乳房。与古希腊时期的瓶画类似，科隆贝尔的画作中也出现了厄洛斯，正飞在空中指引着希波墨涅斯。从整幅画面的构图而言，科隆贝尔并不像奎多·雷尼那样突出表现人体的形象，而是表现人与自然背景的均衡态势，这或许受到古典主义画家普桑的影响。
此外，风景画在巴洛克时期不断发展，出现了多位擅长风景画创作的画家，如洛兰等。画家们将古代艺术母题运用于风景画的创作中，人物所占画面的比例很小，甚至仅起到点缀风景的作用。其中一些画作虽然以宗教、神话或历史事件中的人物来命名，但已不突出表现人物的形象。德国巴洛克画家约翰·海因里希·舍恩菲尔德（Johann Heinrich Sch?nfeld，1609-1684）的画作就体现了这一特点（图6）。森林中的树木占据了大幅画面，而在画面下方，阿塔兰忒与希波墨涅斯正在赛跑。
三、结语
阿塔兰忒与希波墨涅斯的赛跑是一个恒久的主题。虽然在古希腊神话中，女英雄阿塔兰忒具有卓越的运动能力，但不同时期的绘画却并未呈现她奔跑的英姿。古希腊时期的瓶画着重反映阿塔兰忒不可抗拒的命运，其意在于展现神祗权威与警醒世人。与之相比，巴洛克时期的画家却突出呈现了赛跑中最具戏剧性的场景，即阿塔兰忒停下脚步捡拾苹果的瞬间。对于人物形象的描绘则与画家自身所处的时代背景与社会风俗有关。意大利巴洛克画家突出表现跑者身体的理想之美。佛兰德斯巴洛克画家更加注重现实世界中的细节，将跑者描绘为世俗人物的形象。随着风景画在巴洛克时期的不断发展，也有画家将跑者置于风景之中，人物所占面的比例较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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